第三十五節 棲雁寺·修心

我隻服了不到半瓶的藥，體內的毒就散入空茫所剩無幾。那些不過綠豆大小的黑色藥丸，隻區區十數顆，竟能將一條生命從瀕死的懸崖硬生生地拽回。我分明已然看到如血般絢爛鮮紅的曼珠沙華，肆意地開放鋪成炫目的地毯，引我一步步走向地獄之門。可那火照之路倏忽不見，變作成片成片的白色曼陀羅，柔媚多姿。傳說，這是開在天上的情花，見此花者，惡自去除。

而這幻境中的曼陀羅花，究竟能否除去生根在我心中的魔障？

王爺果然遵守他的諾言，半月來夜夜來我寢宮探望，從不懈怠。可我看得出，他在刻意回避。回避深埋在我腦海中的記憶，回避他忘不掉的少年時。我明白，我的一聲“衝哥哥”，讓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少時的經曆，國破家亡，親人離散，淪為孌童，尊嚴無存。這一切，難於啟齒，他越是想忘，卻越是忘不掉。而我，不經意間成了他這段記憶的見證者，時時提醒著他那段難堪的過往。我之於他，或許痛楚多過幸福。

可是，處處規避沒有擔當，又怎會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更何談揮斥方遒稱霸天下呢？這樣的他，我真不知該如何麵對。也許我可以欺騙自己，他隻是暫時無法妥善處理內心的彷徨無措，無法適應由為人玩物一躍為君王的巨大轉變，畢竟這一切隻過了短短數年時光。

終於，他率先繃不住了。在我病愈的第七日晚，他牽住我的手，沉聲開口，“夕顏，本王允諾從今往後必會一心一意待你，隻是……隻是本王也有個條件……”他的聲音穿越渺茫稀薄的空氣顫悠悠傳來，近在咫尺，卻更似遠隔天涯。我嘴角噙著笑，默然而立，靜待他欲脫出口的那所謂條件。

“本王希望，你……你能淡忘過去，不要再提那些陳年舊事，好不好？”他雙眉緊皺，屏息凝神，極為殷切甚是期待的模樣。

我還能說什麽呢？他是君王，他的話便是王命，我無從辯駁，更不能質疑。可我，還是要退讓一步給他留足情麵的。

“王爺，什麽過去，夕顏全都不記得了。這毒藥灼傷了我的身子，亦殘缺了我的記憶。”我笑靨如花，水眸微眯，這一個實屬牽強的借口在他聽來應是甚為滿意的吧。

王爺微揚起唇角，賞識的目光掃遍我的全身。這怕是自我進宮後最令他滿意的一刻，卻是因為我的一句“全都不記得了”，嗬，我自嘲地一笑，淡淡憂傷劃過心頭，了然無痕。

是時候該主動疏離這座王宮一段時日了，給自己一個靜心思量的機會，也給對手一個稍作喘息的空隙，不論那對手或是明目張膽，或是潛藏暗處。“王爺，”我淺笑依依，柔聲細語，“夕顏大病初愈，想在宮外尋個靜謐的所在休養一段時間，不知王爺會否應允？”

他不會拒絕我的，隻要他足夠精明。果不其然，他麵上雖有些悵然若失的表情，還是踟躇著應承了下來，“好吧，本王應了你。隻是，宮外不比宮內，龍蛇混雜，本王擔心你的安危。若你實在想出宮去，那……那就到棲雁寺去吧。那裏距離王宮不遠，又有寂空、寂暮兩位高人護法，本王也可安心些。”

“夕顏多謝王爺成全。”

西城，棲雁寺。這裏雖與王宮僅僅十裏之距，但因其坐落在青山碧水間，倒也靜謐無擾。時有善男信女爬山涉水到這棲雁寺來，隻為拜一拜端坐在大雄寶殿的那尊金佛。坊間傳言，那金佛是佛祖釋迦牟尼棲身之處，拜謁心誠者可得萬福康壽、長樂永安。

我自是不信這些的，不過佛門乃清靜之地，身居於此倒也免了許多俗塵雜念。此次入寺，我隻帶了洛兒、紫煙還有幾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女眷一概住在寺後院的廂房中，侍衛們則輪番日夜守衛，疲倦時就在和尚們的禪房內歇息。這是王爺安排的，他擔心我會再遭不測，卻苦了這幾個兵士。同宿的小和尚許是還未見識過這種架勢，反倒對侍衛們隨身佩戴的刀起了興趣，不過礙於他們的強勢，連趁熟睡時偷來玩玩也成了幻想。

陳一洲，也在這幾個侍衛

中間，著實出乎我的意料。不過，他如今的身份，準確說來應是三等帶刀侍衛總領，也就是這幾個人的頭兒。至於他的迅速榮升，我實在不甚明了。

有一點倒是讓我有些欣慰。洛兒與他的關係似乎淡漠了不少，二人平日裏盡量避著不見，即使偶然遇到，也並不招呼，隻是彼此一個複雜的眼神便擦身而過，僅此而已。可當兩肩碰觸的一刻，他們眼中的失落我看得真真切切。心裏，有幾根敏感的神經被刺痛。拆散一雙璧人，若非萬不得已，我亦不肯。可這惡果，終有一日需得我來償還。

閑來無事時，我就獨自一人呆在大殿內，聽和尚誦經，聽大師說禪。我隻求，能在木魚經久不歇的敲打聲中撫平自己的心緒。

佛說，“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這是寂空師父念於我聽的，誠所謂，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可已然做下錯事的我，還能尋得到歸途麽？

大雄寶殿內，我跪在佛前的蒲團上，並不誦經，隻是茫然地望著來來往往的信眾，百無聊賴。也許佛祖可以為我驅散心中的戾氣，盡管我並不信它。寂空師父不知何時也來到我身邊，虔誠地跪拜後，轉身問我，和顏悅色，“貧僧見女施主日日來這佛前跪拜，不知是否有煩心事阻隔心間呐？”

“大師，我聽人說供奉佛祖便可得心中安寧，此言當真？”

他微微含笑，滄桑的手捋了捋同樣滄桑的胡須，溫聲道，“佛祖勸人向善，無關虛名。隻要施主多做善事，便是最好的供奉。”

“謝謝大師點化，隻是……隻是倘若我已經犯下大錯，還能得到佛祖的寬宥嗎？”

“覺悟世間無常，國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陰無我，生滅變異，虛偽無主，心是惡源，形為罪藪，如是觀察，漸離生死。施主既已領悟自身的過錯，有心向善，便是入了正途。佛在我心中，人人皆有佛……”他緩緩起身，踱出了大殿。悠悠的聲音不絕於耳，久久回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