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淒惶記憶

畫室距市區較遠。安夏跳下公車的時候,天邊已有了金紅色霞光,紅彤彤的夕陽擔在天際。晚間大約有雨,風先到了,呼的一聲吹的林蔭道旁的梧桐莎啦啦響。悶熱的空氣打個漩渦將人包裹起來。

安夏摸著額角的細汗,伸手抖一抖被汗濡濕了的棉布裙,抬頭看向畫室。

說是畫室,其實是一幢掩在林蔭深處,獨具規格的小樓。安夏小的時候曾經在這裏跟著青年女畫家蘇曼學畫。當年蘇曼已在藝術界有些名氣。父親安泊鬆就是聽了她的名兒才決定送她到這裏來。江子博是蘇曼的師弟,也會時常過來,要麽作畫,要麽指點他們這些小孩兩句。

真是歲月如梭,物是人非。

樓身四周,是幾年前他們同期學畫的孩子一起畫上去的圖案,帶著眼睛的小豬,穿著靴子的貓……原原本稚嫩的構圖和明豔溫暖的色彩漸漸消退顯得暗淡。褐紅色木質的樓梯,雙開的白色木門,大大的乳色窗戶,寬敞而陽光充沛的陽台。

江子博麵容清朗,身材修長,一身隨意的亞麻白色衫褲。衣襟上有星星點點的水彩,衣袖高高挽在臂肘上。姿態慵懶站在畫架前,微微頷首臨摹。偶爾抬眼,望向來路。風呼的過來,白衣闊闊隨風而動,頭頂的風鈴叮咚碎響。這樣子,已是一副畫。安

夏看的愣神,他比兩年前更富清朗神韻,多了一份成熟男子的成竹泰然。心底不由歎息,也難怪這些年來,卓琳那麽癡迷與他,居然追他去了法國。

見安夏摸著汗,呼哧呼哧上了樓來,江子博唇邊抿起一抹笑。起身幫她拿了一杯冰鎮的果汁,隨手遞過去。說“偷懶了吧,我不在的這些日子看起來很少過來打掃。”

安夏迅速卸下背包,蹬下涼鞋,赤腳踩在木質地板上。仰首喝完果汁,才四肢舒展,“哈——”的長舒一口氣。說“終於活過來了。”

江子博笑著揉弄一下她的頭發。低頭上下打量她,說“長高了一點

,不過還老樣子,一點淑女氣質都沒有。”安夏揮開他的手,說“頭發已經夠亂了。”說到這裏,卻突然頓住了,牽著江子博的手說。“子博哥,你再撥一下我的頭發,就像剛才那樣撥一下。”她認真的看住江子博的臉說。江子博一臉莫名,笑著伸手將她一頭柔軟的短發三下兩下撥亂,說“這樣嗎?”

抬眼卻見安夏一臉疑惑不明。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沉吟著幽暗的光,唇角微翹,遲遲看住他。

‘為什麽子博哥動我頭發,牽我手的時候,我心底一點異樣都沒有。不會心跳加快,不會臉紅躲閃,不會偷偷喜悅亦不會暗自羞澀?’她想。

江子博被她看的垂下眼簾輕笑起來,潤澤的麵頰上閃過一絲少見的紅暈。說“怎麽,不認識我了,這樣看?再被你看下去臉都要融化了。”聲音溫和柔軟。

安夏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訕訕的笑。湊過去挽他的胳膊,歪著腦袋看他手底下的畫兒。

又是一驚,說“這個,這個是我。”手指指著畫架,眼睛望住江子博的臉。說“可惜是十四五歲時我最醜的樣子。”她憋著嘴巴,手指觸摸上去,眼底有了一抹枉然。

畫的色彩,層次有些奇怪。有些部分似完成許久,色澤有些淺淡了。而那雙眼睛,似剛剛點上去一般。

畫中,她一頭短發淩亂低低伏在眉梢,抿著的唇角看起來無比倔強,可是仰望著天空的眼睛裏似有許多故事。纖細的身體,粉藍的及膝短裙飛揚。整個人沉在金紅色的夕陽中,那麽溫暖的色調,卻讓人無端覺得憂傷。

安夏對自己的十四五歲,心存恐懼淒惶,所以不願回望。

那一年,母親客死他鄉。父親生意失敗,銀行收了他們的房子車子。一夜之間一無所有。他們和奶奶一起搬到了一間陰暗潮濕的寓所。親人朋友突然疏遠,連自己最親密的夥伴司晨也似刻意和她拉開距離。

父親一蹶不振,夜夜酗酒。終於在一

家簡陋的酒吧酒醉,失手殺人被判入獄。雪上添霜,奶奶一病不起。在她十六歲的夏天蒼然辭世……

那段時光,在她的記憶裏是沉悶而壓抑的灰色。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離開。原來的親朋友好友,卸下麵具,露出猙獰可恥的臉孔來冷眼相向。

她在極度無助悲傷的時候,總喜歡仰望天空,將自己整個投身在陽光下。想要將那樣濕漉漉的悲傷晾曬幹淨。

“你小的時候,靦腆、柔軟。很乖。別人聲音大點,你都要兀自驚一下,眼神慌張。卻始終抿著嘴唇冷眼看人,似要拒人千裏。像隻警醒戒備的小貓。”江子博拉她坐在灑滿餘暉的台階上回憶說。

“記得有一次,我在儲物櫃裏找到你,蜷縮著身體,睡的很熟。不知道做了什麽夢,臉頰上帶著笑,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的。”

說到這裏,他回頭看她一眼,眼底帶著溫柔的笑。

安夏有些茫然,他記憶中那個乖巧少言的女孩,她似從未認識過。而他確信那是十四五歲她的模樣。

大約是時光重塑了他記憶中的影子。也或者人們總喜歡將記憶裏的東西美化了,然後津津樂道拿來安慰此刻的自己。那時候,那段時光,那段記憶裏的人。總帶著一種理想的光芒。被時光和記憶重新描摹有了新的樣子,用來懷念恰到好處。

安夏聳肩笑,說“我記憶中的自己,倔強、寡言、孤清。並不是個會討人喜歡的孩子。小時候一直討厭自己性格裏刺一樣的執拗。以為被時光淘洗,長大後會變的優雅,親和婉轉。像古裝戲中走出的女子,微微昂首,腳步輕盈眼波柔和篤定。是一種千帆過盡,大雅氣度處之泰然的氣場。”

她又是那種他所熟悉的姿態,微微仰首望住夕陽。臉頰上被餘暉抹上紅暈,一雙眼睛明亮幽深,似一波寧靜湖水。目光柔軟溫暖,身體上散發著少女特有的水蜜桃一樣的甜。他忍不住,想要在她清透的臉頰上碰觸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