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十四)
柳青青試圖打聽柳燃的消息,不知道是嶽家行事保密,還是柳燃逃離了危險沒有發生大事,竟然聽不到半點風聲。
她很擔心,卻沒有在高浩成麵前表現分毫,兩人盡管有約定以後要好好相處,可對她來說,高浩成已經不是她談心和傾訴的對象了。
有時候想想現下的處境難免悲從中來,半夜醒來看到睡在她旁邊的高浩成,她會很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麽。她偶爾會想,或許她堅持的結果,不過是給自己一個放棄的理由。
高浩成沒有再提過讓她離開,卻也沒有試著和她接近。以往,都是柳青青想方設法與他溝通,當柳青青沉默,而他一如既往時,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真可以用相敬如賓來形容。彼此,隻是各自生命中的賓客!
行了三日,一行人終於到達蜀中,提心吊膽的逃亡生活宣告結束。
駐守蜀中的大將軍趙子虛與柳青青想象的完全不同,他並非粗獷的年老將軍,而是一個像先生的中年男子,皮膚白皙,不喜歡穿鎧甲反穿著儒袍、戴著卷梁冠。
許是早就知道柳青青的身份,他對柳青青的態度十分恭敬,言談中帶著對柳青青的欣賞,柳青青暗想這是一個可以深交的大丈夫。
隻是因為連日趕路疲憊,加上高浩成與大家有要事商談,柳青青並沒有得以和趙子虛有過多的接觸,她被安排到了將軍府的院落中休息,直到第二日晚上的宴會。
下午時,趙子虛府中的丫鬟倩碧便對柳青青提及過,晚上趙子虛將設宴招待蜀中的豪紳和官員,一是為了歡迎高浩成的到來,二也是為了將高子明謀朝篡位的事情公布天下,柳青青作為高浩成的皇後理當出席。
這畢竟是特殊時期,柳青青決定穿素服出席。她連日來趕路消瘦不少,皮膚也失了光彩,素服和素麵使她看上去既憔悴又平凡,尤其是那對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窩。
倩碧見了頗為不讚同,許是因為將軍府的生活很簡單,這個丫鬟並不像宮裏女子那般老成,十分率真的說:“娘娘,您應該好好打扮一下,不然會被別的女人比下去的,到時候陛下不疼愛您了,看您怎麽辦。”
“別的女人?”柳青青笑,因為太過消瘦,這一咧嘴顯得嘴巴微大,且麵皮緊繃,實在與‘美麗’二字扯不上關係,倩碧看了更加惱怒。
柳青青卻不以為意的繼續說:“陛下身邊如今就我一人,哪裏有什麽別的女人?再說,以他現下心情,縱使是神女站在他麵前,他怕也是無心欣賞的。除非,嶽湘……”
說到這裏,柳青青住了嘴,心裏生出一絲悵然。感情確實是世間最沒有道理的事情,他會有此下場明明是拜嶽湘荷所賜,偏生他到現在還念著嶽湘荷,還想著當初如果不是柳家逼迫他喝她成親,他和嶽湘荷就不會鬧到這步。
思及他不經意說出的感歎,她心一陣疼痛,他沒有說明白,她卻能將他內心的想法是領會個透徹。不過,大概是因為疼習慣了,對於這隱隱的痛,她已經感到麻木。
倩碧那丫頭不知道柳青青的心思,隻當她太過單純,哼了一聲,道:“誰說沒有別的女人?那些女蠻子臉皮可厚了,又沒有廉恥,看陛下的眼神好像要將陛下吞下去一般。”
“女蠻子?”
“還不就是那個西麵榮躍部落家的小姐,還有南麵……”
柳青青擺了擺手,示意倩碧不要說。這個時代雖然不曾出現在她所熟悉的曆史上,但是很多東西卻是和曆史上的一些記載相似的,這個蜀地周圍同她所熟知那般,有不少的少數民族部落,想來高浩成這次想奪回江山,光靠趙子虛是不夠的,幫手自然是多多益善。
如果,真像倩碧所說,部落裏的少女看上了高浩成,高浩成會不會順勢納了她們,再借助部落裏的兵力打回京城去呢?
幾乎不用想,心裏有個聲音已經給出了答案:他當初愛著嶽湘荷,依然可以為了江山而娶他不愛的柳家小姐,如今嶽湘荷已經與他不可能,他定會如此做!
這個念頭好似有千斤重,壓在柳青青的心頭讓她喘不過氣來,直到晚宴開始,她還有些恍惚。
她出現在宴席上,普通的容貌、呆滯的神情、樸素的裝扮讓不少人流露出了失望的目光。這些目光一一落到柳青青的眼中,不用問她也知道,他們定是在想身為皇後的她怎麽毫無姿色。當然,也有不少妙齡女子流露出高傲和鄙視的神情。
對此柳青青難免感到好笑,高浩成即便失了當初的威嚴
,還是能夠吸引住女人!
她坐到高浩成的旁邊,安靜的聽著他和眾人談話,期間不過偶爾喝點酒水。
也不知道是大家心思各異,還是他們要談的事情早已經談妥,整個晚上,他們說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到了後來,甚至還對屬地的民風民俗侃侃而談。
柳青青從餘光中看到,高浩成握著杯子的手十分用力,這是他隱忍和發怒的前兆。她一度以為他會摔杯子,但是他忍了下來,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笑容。
一舞畢,一個身穿廣袖寬袍的男子問高浩成道:“陛下覺得這舞蹈如何?”
高浩成沉聲答:“此歌舞勝在奔放,失之細膩,且舞姬平平,不足一品。”
沒有想到他如此不留情的批評,問話的人臉上有些難看,悶聲問:“這已經是我蜀中最好的舞娘,卻被陛下如此貶低,難道陛下見過更好的歌舞不曾?”
“當然。”
“在哪?”
“京城。”
眾人沉默,許是意識到了他話裏的含義,沒有人敢接話,就連那開口詢問的廣袖寬袍男子也隻是訕訕一笑,自顧自喝起了酒。
柳青青見狀暗暗歎氣,實在是見不得高浩成為難,遂道:“諸位,待陛下收回河山,平定叛臣之日,本宮必定在京城設宴款待諸位,到時候,大家就知道陛下口中更好的歌舞是何模樣了。”
趙子虛笑了起來,道:“如此,臣便等著娘娘的宴席了。”
柳青青轉而看向高浩成,高浩成會意,端起酒杯道:“諸位,待朕平定叛亂之日,定然會論功行賞,到時候,美姬舞娘唾手可得。”
大家站了起來,不管心裏怎麽樣,麵上都做出十分高興的樣子,與高浩成一起舉杯共飲。
就在柳青青將杯子放下時,少女清脆的聲音響起:“皇後,到時候,這宴會就由我來舉辦,你以為如何?”
柳青青握著酒杯的手一抖,清亮的酒水在琥珀色的杯子裏晃動,險些灑在了桌麵上。她深吸一口氣,看向說話的人,對方身穿紅色衣裙,近似漢裙,可衣襟開得很低且沒有大領遮擋,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還有袖子也不是漢人的長袖而是到胳膊的短袖,露出白藕般的玉臂。
柳青青想,她真年輕,倒不是她的樣子年輕,而是她的神采和行為真年輕。
隻有年輕的、沒有經曆過滄桑的人才能夠任性的說話和行事。
見柳青青神色古怪的盯著自己,卻不搭話,那少女惱了,賭氣道:“你這個皇後莫不是聾子,我說話為何不答?”
柳青青笑,斜睨一旁的高浩成,他正襟危坐,似乎沒有為她解圍的打算,好像一個局外人般冷眼旁觀著。
她微微歎了一口氣,真累,不止是身體累,心也很累,越來越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堅持坐在他身邊,不知道千裏迢迢跟隨他到這裏是為了什麽。
再是濃烈的感情,如果得不到對方的絲毫回應,怕也會歸於平靜吧?
她搖頭,看向說話的少女,幽幽道:“敢問小姐是……”
“我乃榮躍部的大小姐,舒娜。”
“原來是舒娜小姐,久仰久仰。”
本是一句客套話,誰知道舒娜並不領情,徑直說道:“你這個漢家女人真是虛偽,明明連我是誰都不知道,說什麽久仰?”
柳青青表情僵住,歎一口氣,不自覺的想端起酒杯狂飲,理智到底還是不允許她任性胡來。
舒娜是個急性子,柳青青對她的問題似乎充耳不聞,她疾步上前,走到柳青青麵前,居高臨下道:“你這個女人,剛才沒有聽到我的問題嗎?”
“小姐的聲音洪亮,本宮自然聽得到。”
“那為什麽不回答我?”
“哎……小姐不是漢家人,不知道我漢人的規矩,這主持宴會招待賓朋是大事,隻有女主人才有資格。”
“女主人?那我若是做了陛下的女人,我不也是女主人了嗎?”
舒娜說這話時趾高氣昂、底氣十足,柳青青不由懷疑她和高浩成私下是不是已經商議妥當,而她卻被蒙在鼓裏。
柳青青看向高浩成,不怒反笑,道:“這樣的事情並非本宮說了算,須得陛下首肯。”
她將問題拋給了高浩成,舒娜也順勢看向高浩成,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裏滿是期盼,絲毫不顧及禮儀,上前挽住了高浩成的手臂,半靠著他的身體,道:“陛下,將來這宴會由我主持可好?”
高
浩成笑,並未拒絕對方的接近,淡淡道:“現下談論此事還為時過早,待朕回到京城再做商量吧。”
下坐著的趙子虛聞言也笑了起來,附和道:“舒娜小姐,陛下所言甚是,現下剿滅叛臣,奪回江山才是正事呀。”
舒娜心知自己被敷衍了,有些惱怒,一跺腳,咬牙道:“好,那就等我和父王幫你將江山打下來,我們再慢慢坐下來商議此事。”
話畢,她鬆開高浩成退了下去。
這實在是一場令人不愉快的宴會,無論是需要獲得眾人支持的高浩成,還是寒了心的柳青青,待人散去,兩人都笑不出來。
眼見著高浩成離開,柳青青尾隨她到了無人的角落:“浩成,我想和你談談。”
高浩成停步,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不知道為何,她那種決絕的口氣讓他莫名的煩躁。
“談什麽?”
柳青青上前,走到他跟前,昂首,在皎潔的月光之下與他對視:“談現在,談未來,談談你關於舒娜的看法。”
高浩成輕抿嘴唇,沒有說話,眼瞼低垂,濃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徒留下一片陰影給柳青青,讓柳青青看不清楚他眼底的真實情緒。
柳青青感覺有些悶,即便夏夜月光溫暖,她也無端端想到了淒涼二字。
她勉強笑笑,說:“我知道你怨恨我和家人當初逼迫你與我成親,但是浩成,你有沒有想過?你和嶽湘荷之間有真感情嗎?若沒有我柳家的阻攔,你就能夠和她一起白首到老了嗎?”
高浩成最腳微微上翹,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給柳青青,以沉默回答她的問話。
柳青青厭惡他這般無聲的對抗,更厭惡他冷冷的疏離,她真想伸手暴打他一頓,但是她忍住了,繼續道:“你和她不會白首到老!你太看重你的江山,而她看重她手裏的權勢,她們嶽家人會幫助她奪權,或許等她有了你的孩子,她和嶽家人還會聯手對抗你。到時候,你們再深厚的感情也會被磨光,更何況,她已經……”
不等她說完,高浩成已經厭惡的打斷了她的話,冷冷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嶽湘荷對他再不好,他還是愛嶽湘荷,她說的這些即便是事實又如何?
她柳青青對他再好,他也不願意多看一眼,她說這麽多做這麽多,又能如何?
她懂了他的意思,身體開始顫抖,眼淚忍不住掉了出來。
事情到了這一步,她能夠怪誰?隻怪她自己太自以為是,隻怪她以為高浩成對她偶爾的溫柔是對她承諾的表示,隻怪她誤會了他擁抱和求歡的含義。
她喃喃自語:“我、我不知道,我隻是、隻是……”
邊說,她便轉身離去,慌亂得好像是迷路的孩子。
高浩成站在角落裏看著她,直到她不見了,一人從旁邊走出,道:“陛下,臣以為娘娘是性情中人,陛下何必……”
高浩成看向趙子虛,了然道:“你全聽見了?”
趙子虛絲毫不尷尬,指了指角落裏的一張石桌子,道:“是臣先到此對月獨飲,陛下和娘娘來時臣想退讓也已經來不及。”
高浩成笑,說:“將軍真是好興致,與月對飲。”
趙子虛心知他是為了轉移話題,無奈的搖了搖頭,感歎說:“臣在此獨飲並非是興起所致,隻是因為沒有人願意陪伴臣,臣隻能在此獨飲。”
“將軍想念夫人了?”
趙子虛坦然的頷首,抬首看向天空中的圓月,悵然說:“她在時不覺得她有多好,等她不在了,老夫方才發現這世上所有人加起來都不及她一人好……”
“將軍請節哀,莫要……”
“陛下,臣說這些,是希望陛下將來不要後悔。”
“老將軍……”
“臣的亡妻與娘娘很像,都是性子執拗的女子,她在臣身邊時臣從未真心待她,如今她不在,想要對她好卻為時過晚了。”說到這裏,趙子虛伸手擦了擦臉,高浩成在他旁邊看得清楚,一向鐵骨錚錚的趙子虛此時眼角含淚,神情落寞。
高浩成張嘴,想要寬慰他兩句,可又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語。
倒是趙子虛自己自嘲一笑,道:“臣讓陛下見笑了。”
“無妨。”
“陛下,聽聞娘娘離開京城前就已經有了身孕,而今陛下即便不體恤娘娘,也該珍惜自己的子嗣呀。”
孩子?趙子虛不提此事,他已經快要忘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