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二）
早朝前，柳賀眉開眼笑步入大殿，一向不苟言笑的他如沐春風的表情頓時引起了眾人的注意，趁著高浩成還沒有到來，他的門生三三兩兩圍了上來。
“老師，家中可是有喜事？”
“是呀，老師今日滿麵紅光，定然有大喜之事。”
和柳賀差不多年紀、且關係比較不錯的老臣開始調侃，道：“莫不是柳丞相的夫人喜得麟兒了吧？”
柳賀絲毫不介意大家的說笑，搖搖頭，答：“非也，非也，麟兒倒有，卻不是老夫與夫人的，而是陛下與皇後娘娘的。”
他話落，眾人神色各異，有驚奇的，有得意的，也有感到欣慰的，當然，也不乏憤怒和仇視的。
柳青青被送到龍源寺裏為皇家祈福一年，浸淫官場多年的人怎麽會看不出這是當今陛下疏遠她的一個借口。事關皇族安危和天命，人們隻是不敢妄加議論罷了，並不代表眾人不清楚裏麵的過往。
如今，她卻有了身孕，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朝臣們下意識的將視線投向禮部侍郎嶽茂之的身上，陛下與他女兒嶽湘荷兩小無猜的事情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嶽家近來又在朝堂上咄咄逼人，柳家連連退讓。陛下又向著嶽家，看似嶽家勝算在握，可天意如此，柳家女兒先懷了孕……
此刻，等著看熱鬧的大有人在。
嶽茂之臉色不大好，見眾人打量他，他才斂了神色，上前，對柳賀拱拱手，沉聲說道：“柳丞相，皇嗣是大事，柳丞相須得謹慎，莫要妄言。據下官所知，皇後娘娘現下在龍源寺裏祈福，身邊並沒有醫者。沒有經過禦醫的診斷，如何能夠斷定她有孕了呢？”
柳賀絲毫不介意他挑釁的語氣，頷首，深以為然的說：“本相與嶽大人想法相同，所以並未聲張此事，等一會早朝之時，本相自會向陛下稟報此事，請他特準禦醫趕往龍源寺。”
當著百官麵奏請陛下？那豈不是陛下縱使不想要這個孩子，也不能動手腳了？
嶽茂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麵頰脹得發紫，卻找不到話說，隻能暗自氣惱。
與柳賀交好的官員紛紛頷首，三言兩語的說了起來。
“丞相所說確實不錯！皇家血脈關乎社稷，是該麵奏陛下。”
“陛下若喜得皇子，真是我大齊之福呀！”
……
隨著一聲“陛下駕到”，眾人忙住了嘴，在殿中站好，俯身行禮。
高浩成坐在上座，心不在焉，旁邊的戴立國高聲喊道：“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陛下，臣有本啟奏！”柳賀站了出來。
高浩成微微不耐，昨日嶽湘荷與他哭訴，她已經十七歲，入秋之後就是十八的老姑娘，早過了嫁人的年紀。當年他身為太子，他身邊的女人一律是由先帝挑選，先帝並不喜歡嶽家，幾次三番阻擾他與嶽湘荷之間的親事。
後來，又蹦出個柳青青，逼迫他為了大局不得不暫時委屈了嶽湘荷。
嶽家小姐十八未出嫁，怕是已經成為京城貴婦小姐們之間的笑柄。
他心有愧疚，卻不能答應立刻迎娶嶽湘荷為後，他大婚不久，新後未曾失德，若貿貿然廢黜新後，隻怕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眾口……
想到這些他就心煩，昨夜被嶽湘荷鬧了半個晚上，等嶽湘荷出宮，他也再無法入睡，現下頭疼腦脹，根本無心聽柳賀所奏之事。
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柳賀話畢，俯身不動，朝臣靜待他反應，半響不見他說話。一旁的戴立國著了急，壓低聲音道：“陛下？陛下？”
高浩成回神，麵帶不解的看向戴立國。
戴立國眼神示意他看向殿中站著的柳賀，小聲提醒道：“陛下，柳丞相說昨夜收到家書，娘娘可能懷了身孕，特請陛下準禦醫前往龍源寺為娘娘診斷。”
聞言，高浩成立刻清醒過來，瞳孔緊縮，冷著臉看向下站著的柳賀，目光銳利且透著了然的光芒。
“朕準了！即刻命禦醫趕往龍源寺。”
柳賀忙俯身謝恩，心裏卻有些犯嘀咕，為何高浩成是那般神色？麵上沒有半點為人父的喜色，露出好似嘲諷的神情，仿佛篤定了他所說是假話……
思及此，柳賀忙搖頭，畢竟是柳青青親自遣人傳回來的口信，怎麽會有假呢！且，錢嬸子跟在柳青青身邊，以她的醫術，斷定柳青青懷孕了，柳青青必然是懷孕了。
定是因為陛下不想要她這個皇後，連帶著不想要她肚中的孩子，所以才無半點喜色。
想到這裏，柳賀神色黯然，平日裏挺得筆直的腰板此時略顯佝僂。
早朝後半個時辰，宮人來報嶽湘荷求見，高浩成雙眉蹙了蹙，心知她定是得到柳青青懷有身孕的消息，所以特意來哭鬧。
高浩成對戴立國擺了擺手，他實在是有些疲累，桌案上還有許多奏折需要他批複。再說，柳青青懷孕之事實在是蹊蹺，知道內情的嶽湘荷多半不會相信。
高浩成篤定嶽湘荷現下在氣頭上，什麽話都聽不進去，放她進來不過又是一次無謂的不快哭鬧。不如等她冷靜下來，他再與她解釋。
“你去回了嶽小姐，讓她先回去吧，就說朕國事繁忙，誰也不能前來打擾。”
嶽湘荷在外麵等了半個時辰，央求守門的太監為她稟報了三次，得到的還是高浩成忙於政事的回話。
她從最初的憤怒到擔憂，現在隻剩下委屈和哀怨。
她記得高浩成年少之時許給她的承諾，從十四歲起她就等著做他的太子妃，等到現在，他已經登基多時，她沒能成為他的太子妃，皇後卻也不是她。
虧她一直相信他的話，他不過是暫時利用柳青青控製朝政，不會讓柳青青在皇後的位置上麵坐很久，更不會讓柳青青懷上身孕。
結果呢？結果就是他口中永遠不能懷孕的柳青青，懷了身孕，她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結果就是，她想見他一麵，都被他無情的關在了外麵。
說什麽不讓她居於人下，全是騙人的鬼話！若柳青青一舉得男，這就是嫡長子，自古以來母憑子貴，要讓他廢黜柳青青更加不可能。
嶽湘荷又惱又恨，執拗的站在宮門外，等候高浩成的心疼和召見。
將近午時，天上的烈日變得越加火辣，她的臉頰被曬得通紅，額上落下點點汗水，打在她的眼睛和嘴角上，終於讓她意識到，高浩成這次不會如往常般對她妥協。
是什麽原因使高浩成對她如此冷酷？
嶽湘荷不敢往下想，失魂落魄的往回走，連馬車也顧不得坐。
眼前，突兀的出現一雙男子穿的厚底皂靴，她抬首看去，滿臉笑意的高子明進到她的視野裏。
“嶽小姐這是怎麽了？何故滿臉淚水？”
聞言，嶽湘荷伸手往臉上一抹，滿手的濡濕，這才知道自己哭了很久。
麵對溫柔的高子明，她更加想哭，眼淚簌簌而下，哽咽道：“柳青青懷孕了，她懷孕了！陛下騙了我，陛下騙了我……”
高子明伸手，掏出一塊純藍色的錦帕遞給她。“你先擦擦眼淚吧，這般模樣實在有損小姐的傾城美貌。”
女人大抵
都是喜歡聽男人誇獎自己容貌的，嶽湘荷聽了高子明的話，哭泣終於止住，抽抽噎噎的接過他手裏的錦帕，默默擦著臉上的淚水。
高子明等她平靜下來，方才幽幽道：“嶽小姐，在本王心裏，你一向是有遠見的。你今日哭，本王可否理解為你成不了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所以傷心欲絕？”
嶽湘荷擦臉的動作瞬間凝滯，她不可思議的看著高浩成，眼睛冰冷滿是戒備。
“嶽小姐不必如此看本王，嶽小姐可還記得上次本王所說的話？”
聞言，嶽湘荷的臉倏忽紅了起來，上次她求見高浩成不得，癡癡守在宮門外不肯離開，高子明恰巧路過，曾對她說，如她這般美的美人，若是他的女人，他定會事事順著她，絕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她下意識握緊了手裏的錦帕，搖了搖頭，道：“王爺，湘荷不知道王爺在說什麽。”
高子明輕笑，伸手，用指尖撫 摸她的唇瓣。“湘荷，你我一起長大，你心裏麵想什麽，我怎麽會不知道呢？當年，你與前太子親近無比，可前太子死後，你不是很快就轉投陛下的懷抱嗎？”
他的聲音很輕，近乎情人間的呢喃。
嶽湘荷愣愣的看著他充滿邪氣和魅惑的臉，竟然由著他撫摸她的唇瓣，忘記了後退，也忘記了出聲喝斥。
他的手忽然一停，低下身子，與她平視，一字一句的說：“你想要的，不過是皇後的位置！隻要你能當皇後，跟著誰不一樣？如今陛下已經有了皇後，馬上就要有嫡長子，你不過是他年少時的一個玩伴，你以為他會為了你不顧名聲，無故廢黜柳青青？”
他說著，微微一頓，見她眼中閃過慌亂，他嘴角輕翹，接著道：“再說，你以為皇兄隻對你有情？難道你看不到，他對柳青青的特別？”
“不……他對我，他對我……”
高子明嗤笑，打斷她的話，道：“你不相信？你當初下手毒害了許昭儀肚子裏的孩子，你以為皇兄就不知道？不惱怒你？那畢竟是他的孩子！皇兄對你後來的疏離，就是因為他查到了真相！”
嶽湘荷整個身體都僵住，腦袋裏亂哄哄的，一雙丹鳳眼圓圓睜著。
高子明直直盯著她的眼睛，似乎要看進她的靈魂裏去，道：“你以為皇兄讓柳青青到龍源寺裏去當真是為了疏遠她？說不定，皇兄正是知道她懷了孩子，有了前車之鑒，不願意她成為第二個許昭儀，所以才故意讓她遠離後宮，遠離你的耳目，讓她可以平安生下嫡長子。”
嶽湘荷激動得額頭青筋畢露，很快，又轉變成挫敗。
懷疑，是世界上生命力最強盛的東西，一旦它的種子在心間落下，根本不需要任何的灌溉和嗬護，它就能破土而出，茁壯成長為參天大樹，將枝葉蔓延到四肢百骸中，占據人的心神。
嶽湘荷對高浩成的懷疑，已經不是一天兩天，如今高子明的話，終於讓她心裏的種子破土而出。
她很快從傷心裏走出來，鎮定的看著高子明，笑問：“王爺喜歡我？”
高子明咧嘴笑開，露出一口皓潔的牙齒，答：“本王自然喜歡你，本王若是不喜歡你，何苦在你身上花那麽多的心思？”
“那王爺想要湘荷做什麽？”
“湘荷，你真是聰明的女人，本王最喜歡的就是你的聰明。”高子明說著，眼睛看向遠處，眼神悠遠，口氣感概，道：“你與其癡癡等著高浩成的眷顧，期盼那個不可能得到的皇後鳳冠，還不如，幫助本王。待到本王成功了，你不僅是本王的喜歡的女人，還是本王的大功臣！那頂鳳冠，舍你其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