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倒是有情卻無情（二十二）
高浩成隻在縣衙裏耽擱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便帶著眾人返回京城，一路上，他對柳青青照顧有加，儼然他們還是處於新婚燕爾中的恩愛夫妻，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大發雷霆將柳青青推下床的事情。
他既然有心避過此事不提，柳青青自然不會主動找不痛快，溫順的跟在他身邊享受他給的寵愛，好像天真得根本沒有意識到他那日失態的原因。
柳青青臉上有越來越多的得意和幸福，心裏卻越加的冷靜和鄙視，這個帝王，他所謂的疼愛全是利益考量的結果，嘴上說著信任她，卻絕口不提為她洗掃冤屈的事情。
不過，他有張良計，她亦有過橋梯。他既然有心利用她，她便乖乖的被他利用，順帶著，她也利用起柳家女兒的身份在他和柳家之間調節，暫時保住她現下平靜的生活。她深信，隻要柳家和高浩成的矛盾緩解了，高浩成不會將大量的精力放在她身上，到時候，她才有機會逃跑。
甚至，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能夠說服柳家在兵權的事情上退讓，畢竟高浩成是個被世人稱頌的仁義君主，柳家沒有了兵權護身，可是為了名聲，高浩成是暫時不會動他們的，那她才更加沒有存在感，更加能夠順利逃跑。
她要從現在開始做準備，上次逃跑之所以不成功，還是和她逃跑得太過倉促有關係，這一次，她可要精心的謀劃。
眼看著就要到達京城，柳青青開始緊張，要是她的計劃落空，無疑於將自己置身在危險之中。
深夜，他們宿在京城郊外的行宮裏。
柳青青趕路疲憊，洗漱幹淨，卸了頭上的裝飾正要睡下，高浩成派人來傳話，說是鎮東將軍來了，此時正在大廳裏等著見她。
柳青青先是一愣，半響才反應過來鎮東將軍便是這具身體的兄長。
柳家是官宦之家，更是大齊的百年望族，先有柳家的曾祖父輔佐開國的高祖皇帝打江山，後有祖父跟隨太宗四處平定叛亂，再然後是這具身體的父親柳賀官拜丞相，這具身體的嫡親哥哥少年打退蠻夷揚名天下，拜鎮東將軍。
這些，都是齊國百姓耳熟能詳的事情，不說高浩成心裏容不下柳家，便是她無意中聽到百姓們對柳家父子歌功頌德，也不無感歎。天下人隻知道柳丞相可以施行仁政，知道鎮東將軍可以保他們平安，哪裏會想到高高在上的君主呀。
功高蓋主，說的便是柳家！
要見這具身體的兄長，柳青青感到有些緊張，染月本欲為她梳妝打扮，可她仔細一想，再結合平時打聽而來的眾人對柳家兄妹關係的描述，柳青青並沒有慎重的梳妝打扮，就著一身便服，披頭散發到了大廳裏。
此時，高浩成高高坐在上位，臉上雖帶著笑容卻顯得棱角冰冷，隻因為他的笑意卻並未到達他的眼底。
柳青青遠遠看去，他正側耳聽著身旁男子的話。
柳青青本以為柳燃既是鎮東將軍，必定生得粗獷，不說滿臉的絡腮胡子，起碼也是人高馬大、皮膚黝黑才是。
走到近處一看，她才發現自己委實想錯了。柳燃生得眉清目秀、儒雅非常，尤其是那談吐和言行，更像是手持羽扇的狀元郎，哪裏像是久經沙場的大將軍。
今日的他穿了一襲白衣，在暈黃的燈光之下，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氣質。
聽到腳步聲，柳燃回頭，見柳青青穿得單薄，獨立於夜風中，正傻呆呆的看著自己，不由蹙了蹙眉，想說什麽，卻有所顧慮的看了高浩成一眼，最終起身跪拜，道：“臣，參見皇後娘娘千歲！”
柳青青忙上前，攙扶他，本以為對著一個初次見麵的陌生人她很難才能做出兄友妹恭的模樣。哪知道，柳燃順勢緊緊握了一下她的手，溫暖的感覺立時傳遍柳青青的全身，她不由眼睛濕潤，喃喃道：“哥哥……”
柳燃並未說話，而是再次握了握她的手。柳青青瞬間明白，他這是告訴她不要害怕，凡事有他。
柳青青已經說不清楚是這具身體殘留的記憶使然，還是她被柳燃的這個舉動所打動，總之幾乎沒有什麽猶豫，她對麵前的男人產生了濃濃的信任和依賴。
她前世是獨生女，唯有一個姨媽家的表哥，此時看來，柳燃竟然與表哥長得有六分相似，越加讓她感覺親切。
她回握了他的手，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哽咽著低聲說道：“哥哥，都是我不好，給你惹麻煩了。”
柳燃笑了起來，笑得柔和，全然沒有將她當做包袱，伸手欲摸她的腦袋，可是伸到一半，忽然想起
來她是皇後是君主，而他隻是臣子，這樣的舉動顯然不合時宜。遂，他隻能尷尬的將手懸在空中，進不得，退也不是。
柳青青發現了柳燃的舉動，不由破涕為笑，伸手狠狠的扯了扯柳燃的嘴角，道：“哥哥，看誰厲害！”
扯完，她就有些後悔，下意識將他當做了自己的表哥，若他與原來的柳青青從不這般相處，她該如何自圓其說？
柳燃笑起來，沒有絲毫的懷疑，轉而看向高浩成，恭敬說道：“陛下，青青從小頑皮，讓陛下見笑了。”
高浩成也是笑，對柳青青招招手，說道：“過來，坐朕旁邊。”
柳青青暗哧，他這是又要當著柳家人的麵扮演夫妻恩愛了。
他既然要做賢婿良人，她便成全他！
思及此，她嘴巴一嘟，牢牢拉住柳燃的手，道：“我要與哥哥同坐，我好久沒有看到哥哥了！”
柳燃麵露不讚同神色，斥責道：“青青，你現下已經是皇後了，怎麽能不顧體統？再說……”
不等柳燃說完，高浩成渾不在意的笑了起來，道：“子讚無妨，這裏無外人，不必拘著青青。再說，朕喜歡的，就是她這率真的性子。”
柳燃頷首，牽著柳青青坐下。柳青青卻是有些不在狀態，想著方才高浩成的話，不解道：“子讚？”
柳燃聞言無奈，高浩成半是教訓半是揶揄的說道：“青青，難怪當年你在閨閣中時子讚盼著你早日出嫁，你忒沒大沒小了，竟然喚自家兄長的字。”
柳青青恍然，原來子讚是柳燃的字，不知道高浩成的字是什麽？
她頗為好奇，也不管搭理高浩成的諷刺，看向高浩成，一雙黑亮的眼睛中全是無辜，嬌聲問道：“陛下，你可有字？以後，無人時，我喚你的字可好？”
“青青！”柳燃沉了臉喚她。
高浩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轉而看向柳燃，道：“子讚深夜前來見朕，所為何事？”
柳青青見高浩成避而不答她的問題，心裏一陣冷笑，自己在他心裏隻怕就是顆毫無感情的棋子。他身上有一個荷包，從來都是貼身佩戴，正麵有旭陽二字，後麵有一個荷字，曾經她不在意，後來知道嶽湘荷的存在後，她便向染月打聽過，這旭陽二字正是高浩成的字。
一念之間，柳青青不願意做高浩成手裏的棋子了，他對嶽湘荷有深情，可以允許她用他的名字，時刻貼身佩戴著她做的荷包。但是對她柳青青，他除了利用還是利用，連一點真心也舍不得付出。
正想得入神，柳燃已經起身跪在地上，恭敬說道：“陛下，微臣此番前來為了兩件事情。”
“你且說來聽聽。”
“兩年前，微臣蒙先帝恩典免去戍守邊疆之苦，心裏感激不盡，如今雖然開府置業，卻已經不再過問軍中之事，所以，微臣特將兵符交出，請陛下挑選出一個合格的將軍去帶領大軍。”
他話落，不僅是高浩成意外，就連柳青青也感到意外，人人都想要的兵權，他竟然好不眷念的交出來了？
如此看來，柳家父子並非如高浩成所擔憂的那般是野心勃勃的人。想到這一點，柳青青麵帶譏諷的看著高浩成，為君者應該能夠任人唯賢，他有賢臣卻不用，這是為了哪般！
高浩成沉吟片刻，滿臉正色的說道：“即便子讚不在軍中，可你身為鎮東將軍，這兵符由你看管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柳燃搖頭，答：“臣早些年在邊關受了重傷，近日來時常發作，怕是沒有能力保管兵符，還請陛下另擇良臣。”
聞言，高浩成示意站在一旁伺候的戴立國，戴立國會意，上前接過柳燃手裏的兵符。
許是得了兵符，高浩成此番顯得親切許多，雖然方才他一直在笑，可那笑意未曾到他的眼裏，總帶著高高在上的疏離和冰冷。
他柔聲道：“子讚不要跪著了，朕答應你就是。至於第二件事情，起來在說吧！這裏沒有外人。”
柳燃並不起身，繼續道：“陛下，這第二件事情，乃是有關皇後娘娘的……”
高浩成聞言沒有絲毫的驚詫，了然的看了柳青青一眼，道：“關於青青什麽事情？”
“皇後娘娘雖然有些嬌蠻，可是生性善良，從來不忍心加害別人。前些日子臣聽到傳言，說是皇後娘娘謀害皇嗣，就連太後都已經下了懿旨要將皇後關押審問。臣以為，其中定有內情，皇後絕不會做出如此狠毒的事情，還請陛下明察，還皇後一個公……
”
高浩成親自起身，不等柳燃說完，便將柳燃扶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臂膀，道：“子讚放心，朕與子讚一般了解青青，如何會冤枉她呢？這件事情，從一開始，朕就不相信。”
“陛下……”
“方才，朕剛剛收到回報，此事另有隱情。乃是徐家舊日的一個仇人，混到了禦廚之中，聽聞昭儀要喝湯藥，他便借機下毒，誰知道青青剛巧遇上。朕本來打算明日回京在處理此事為青青正名，你卻先提出來了！以前聽青青說你最疼愛的就是她，如今看來確實不假呀！”
盡管這個結果，高浩成有意包庇了幕後的指使，可對於柳青青來說，無疑已經是最好的了。
她眼神複雜的看向柳燃，他少年征戰沙場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卻因為她而失了實權，心裏定然難過異常，卻要裝作毫不在意。
柳青青忽然有些不甘心，柳家為她所做的犧牲實在是太大了，她不該一走了之，應該留下來，為他們爭取到最大的利益，起碼要在鬥爭裏保住他們。
她又想起了柳夫人說過的話，嶽家處處針對柳家，已經將柳家逼得快沒有了退路！
她心裏，充滿萬丈豪情，真想與柳家並肩一戰。
隻是，她終究不屬於這個世界，實在是不應該卷進這個世界的漩渦中……
“青青？”柳燃出聲喚她，將她從思緒中拉回到現實裏。
“什麽？”
“父親為你擔憂多日，現下還在家中等待消息，哥哥需立即趕回去向他稟報。”
柳青青點頭，看向高浩成，道：“陛下，我想送哥哥出去。”
高浩成頷首，吩咐大總管道：“立國，為娘娘取一件披風來。”
柳青青搖頭，直道天氣熱，她不冷，便握著柳燃的手退安出門。
走到無人的角落，柳青青方才低聲道：“哥哥對不起，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你多年的付出就不會……”
“青青！”柳燃不讚同的打斷她的話，微微一頓，道：“隻要你平安，其他的都不重要。再說，柳家樹大招風，縱使沒有你，陛下也會找借口消減柳家的勢力。其實這樣，又何嚐不是一件好事，起碼陛下不會在處處防著我們柳家。”
“可我……”
“青青，父親讓我帶一句。”
“什麽？”
“父親要我問你，可曾後悔？”
後悔嗎？柳青青一下明白了柳燃的意思，他是在問她可曾後悔選擇進宮。
她不由苦笑，她根本不是原來的柳青青，根本也無從選擇，這個問題，應該由原來的柳青青來回答才是。可惜呀可惜，原來的柳青青根本沒有機會告訴她的家人他是否後悔。
她想到了在夢裏看到的東西，想到了這具身體本能的傷心，‘後悔了’三個字立時到達了她的舌尖，眼看就要說出來，她卻是猶豫了。
盡管，她不是真正的柳家女兒，可是她能感受到柳家人之間濃濃的親情，她如果說後悔了，豈不是讓他們擔憂？
她最終搖了搖頭，強作歡喜道：“哥哥，我怎麽會後悔呢？你難道看不到陛下對我有多好嗎？”
“青青……”柳燃的聲音有些沙啞，顯然是不相信柳青青的話語，斟酌片刻，又道：“你要記住，柳家永遠是你的家。父親說，你若是後悔了，他就是拚了一條命也會想辦法將你送走。”
真好，柳家對她真好！他們能主動提出送她走，這實在是太好了！
可他們越是好，柳青青越沒有辦法利用他們，她絞盡腦汁想要離開，到了這一步，卻深深意識到，除非能夠回原來的世界，否則她難以離開。
因為，她對這個世界有了牽絆，柳家人的付出和情感已經讓她無法漠視。她隻要不能回到原來的世界裏，就該將柳家人看做自己的家人，為他們做些考慮。
她笑，道：“哥哥，父親就是喜歡瞎擔心，你難道看不到陛下對我很好嗎？”
“可是嶽湘荷……”
“好了好了，哥哥不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你妹妹我絲毫不比嶽家小姐差，陛下已經開始回心轉意了，你就讓父親盡管放寬心吧！”
柳燃歎氣，以為柳青青還如以前一般倔強，認定了高浩成就不回頭，隻感到多言無益，遂告辭，上馬揚鞭而去。
柳青青愣愣的看著遠方無盡延伸的路，摸向自己的心口，道：“你在痛，是不是想要告訴你的兄長你後悔了？對不起，我不能說，會讓他們擔憂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