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妹妹
1988年台灣某醫院
夜，是這樣的安靜。
醫院的過道裏，有這樣一位男人。
他偶爾坐下歎氣，偶爾又低著頭背著手在產房前來回踱步。
這不是他第一次當父親，但焦慮程度卻堪比第一次。
走廊的凳子上，還坐著7歲的陳浩天。
他那時的個頭很小，人窩在板凳上，腳尖夠不著地。他手裏拿著一架小小的模型飛機，不斷來回模仿著飛機在長空飛行時劃過的軌跡，或360度翻身回轉，或垂直衝向想象中的雲端。他嘴裏發出“嗞嗞”的聲響，但在他的小腦袋裏，這可是飛機引擎“隆隆”的機械噪音。
他的旁邊，還坐著自己的外婆和外公。
她緊緊地抓著外公的手肘，中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翡翠指環。外公的真絲襯衫，已經被她揪得皺巴巴的，衣袖縫合的接口緊緊地繃著，像要裂開一般。
他輕輕拍著她的手背，為她打氣，但其實他自己心裏也是十分的擔憂。
不久，產房裏傳來嬰兒哭泣的“哇哇”聲，房門緊閉著，因此聲音並不大。但對於產房外這些繃緊了神經的家屬來說，這哭聲，是如此的清脆，如此的洪亮。
產房裏，護士小姐先是替小嬰兒稱了體重，又在小家夥稚嫩的臂膀上打了預防針，用一塊大大的粉紅色毛巾將它包裹著，輕輕地擦了擦它身上的血跡，抱出了產房。
她將小嬰兒緩慢而小心地傳遞到陳天生的懷中，笑著說：“恭喜先生，喜得千金。”
小家夥此時還沒有睜開眼睛，臉蛋圓圓，小小的五官，胖胖的手肘。
陳天生看著她，心裏像翻滾的海浪，非常激動，就像第一次接過繈褓中的浩天一樣。
他本以為，自己是不會再哭的。但是，就在抱起小家夥的一霎那，如身體泡進溫泉般，有一股暖流，一種心靈的悸動，仿佛依著血液，湧進心房，湧到眼眶中。
外公和外婆鬆了一口氣，走上前去，圍著小寶寶，碰了碰她的小臉蛋，欣慰地笑了。
陳天生讓嶽母抱著女兒，問護士小姐：“我現在可以進去看看我老婆嗎？”
護士小姐很有耐性地說：“先生，暫時還不行。待會兒，我們會通知您的。”
此時，產房裏傳來了醫生的呼喚，護士小姐又進去了。
片刻以後，那位護士又推開門走出來，這次她沒有與家屬搭腔，而是以極速向著過道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不久，兩位身穿著手術服的醫生正戴著口罩和手套朝他們的方向走來。陳天生心想肯定是自己的老婆出了事，連忙抓著護士的臂膀，拉著她問：“護士
小姐，我老婆她在裏麵的情況怎樣？”
他當時有些過於激動，護士的臂膀被他抓疼了，隻好蹙著眉頭說：“先生，現在的情況還不清楚，暫時不能告訴你，請先讓我進去。”
陳天生十分擔心，但還是鬆開了手。護士小姐循著醫生的步伐進了產房，把陳天生關在門外。
而小浩天一直掂著腳尖，用小手湊著外婆的手肘，看著小嬰兒。
那時他隻是好奇，還不懂得，她對於自己來說，將是何種意義。
他很想抱抱小家夥，但外婆和外公沒有理會他，看著醫生護士進進出出，抬起頭問天生：“出了什麽事？”
陳天生搖了搖頭，在過道的凳子上坐下，沒有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醫生從產房裏出來，摘開口罩問他們：“你們誰是病人王珍的家屬？”
陳天生應聲而起，醫生對他說：“您是她的先生吧？”
陳天生點了點頭。
醫生接著說：“您太太出現了產後血崩，我們還在尋找出血口，必要時要采取輸血治療，想先告知你們一聲。”
陳天生緊緊抓住醫生的手肘，眼角閃著淚光，說：“醫生，你一定保住我的老婆，不論花多少錢，都要保住我的老婆。”
醫生點了點頭，說：“我們會盡力的。”
之後，護士小姐拿著一大堆的表格讓陳天生簽字，他的嶽父開車去了銀行取款付費，嶽母抱著嬰兒坐著，眉頭鎖得很緊。隻有浩天還不清楚情況，一直嚷嚷著要抱抱妹妹。
陳天生很焦躁，看著儀器從過道裏進進出出，自己卻什麽辦法也沒有。他脫去眼鏡，手掌用力地抹著雙眼，他很害怕，很害怕小生命的誕生，將奪取自己此生此世，唯一的妻子。
過了兩個小時，護士從產房裏出來，說：“病人已經沒大礙了，先生，您可以先進去看看她。”
天生的嶽父嶽母也想跟著進去看看女兒，卻護士拒絕在門外：“暫時隻允許病人的丈夫進去，不好意思。”
王珍睡在病床上，旁邊的醫生還在整理著手術工具。
她臉色白得跟床單一樣，頸部和額頭的發絲已經被汗水沾濕了，雙目微微張開。
陳天生心裏一直在責備自己，他十分的後悔，後悔同意讓她冒著生命的危險，為自己生孩子。
他在床旁蹲下，緊緊地握著王珍的右手，雙唇吻著她的指尖，兩行淚水“嘩嘩”而下。
王珍微笑著輕輕地搖了搖頭，她想抬起手來為他擦擦眼淚，但另一隻手還在輸血，動不了。她隻好小聲地安慰他說：“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別難過了…”
她永遠都
是這樣，永遠都將自己的痛苦收在心裏，隻向他展露笑容。
“寶寶…”王珍眼睛睜大了一點，問他。
“我們的女兒在外頭，被嶽母抱著。”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醫生說，要轉到病房後才能讓媽媽抱。”
王珍點了點頭,閉著眼說：“是個女兒…太好了…”
因為出血過多，她的身子十分虛弱。片刻後，她進入了昏睡狀態。
過了一段時間，王珍被轉到了三樓的病房。
一家人圍著王珍的病床，陳天生提著暖水壺到走廊打水去了。
外婆抱著寶寶靠近女兒，彎著腰向孫女說：“來來，小寶寶，看看媽媽。”
小家夥這時已經睜開了眼睛，黑溜溜的，看著這個新世界。
王珍的臉色好了一點，但仍不能坐起來。她輕輕地用手指的背部觸了觸女兒的臉蛋，皺皺的，紅紅的。
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溫暖的笑容。
浩天湊上去，蹦蹦跳跳，很興奮地說：“外婆，我也要抱抱，我也要抱抱。”
外婆怕他年紀小，不懂事，擺手不讓抱。
浩天不高興，搖著媽媽的手，說：“媽媽，我也抱抱寶寶。”
王珍微笑著，對母親說：“媽…就讓浩天抱抱吧。”
浩天小心地接過外祖母手裏的小家夥，看著她，一種觸電般的感覺蔓延全身。
剛開始，“妹妹”這名詞對於他是一件很遙遠的事，遙遠得像夜空中的月亮，雖然知道它的存在，卻從來不曾觸碰，不曾理解。
而現在，眼前這個皺巴巴的她，是這樣親切，這樣真實。
她的小手，還沒有自己的小指頭大，把小指放在她的手邊，她就會緊緊地握著。或許這就是她抱緊他的方式，就像他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她一樣。她的五指是這樣的小，小得令人心碎，但很溫熱，就像春日的陽光，沁入他身體裏的每一個毛孔。
那是一種不能言喻的感覺，甚至讓人害怕，害怕用言辭形容時，會破壞了這麽一份美好。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自己的肩膀上多了一份責任。
除了媽媽以外，還有一位小女孩需要他用一輩子去保護，一輩子的，少一分，少一秒都不行。
外祖母摸著他的後腦，彎腰說：“浩天要聽話，以後就是哥哥了。要照顧好妹妹，這可是你媽媽賭上了命才生下來的妹妹，你一定要對她好知道嗎？”
浩天目不轉睛地看著小家夥，正如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一樣，懂事地點了點頭。
妹妹，在他小小的心靈裏，不斷地回旋著這個名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