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憂慮重重

到這個關鍵,他怕的卻是康河王一旦功成,必定天下眾人仰視之,到時候,他是否還能保持這份淡定與從容,實在難說。

懷著這樣的憂慮,孫睿鳴轉身走了。

如孫睿鳴所料,五日之後,俞子衍果然將大軍撤至離邯州不遠的飛虎峰上,公然舉旗。

反了。

這消息像是長了翅膀的鳥兒,瞬間飛向四麵八方,激漾起千層巨浪。

一時之間,各處兵馬起了百餘起,朝廷上文武百官為之震動,撲滅了此處,另一處又起。

立在城樓上,孫睿鳴右手垂在身側,微微有些顫抖——子不殺伯仁,伯仁到底還會是因子而亡。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成魔成佛,一念之間。”

當年,師傅就曾經這樣,一字一句,再三再四地告訴他。

自古以來成大事業者,必定伴隨著巨大的腥風血雨,沒有一個創業之君,可以兵不血刃地得到天下。

是以左近之人,要麽是伴君而得道,要麽是隨君而成囚。

師傅何等利目如炬,早已將這一切看穿看透,而他也正是因為清楚這層原因,不到萬不得已,不肯出山。

雖坐中軍之帳,運籌帷幄,然則千裏之外,也因為一己之謀,而有人送命。

“睿鳴?”

孫睿鳴轉頭,深深地看了代世容一眼,如今在這邯州城中,能解他孫睿鳴心境的,大概也隻有代世容,廖廣遠這區區幾人了。

“世容。”

“嗯?”

“我想跟你,好好地談一談。”

“好,今夜子時,我們在小樹林一會。”

是夜,明月高懸,照得下方一片雪然。

代世容走進樹林時,看見孫睿鳴一個人蹲在石頭上,他便走過去,席地而坐。

“世容,今日之言,我隻能對你說,出我之口,入你之耳,絕對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

“世容你隻管直言。”

“時機到了。”

“你說什麽?”代世容霍地起身,太陽穴突突直跳,雖然,這句話他一直等了很多年,但突兀從孫睿鳴口中說出,還是讓他一陣熱血直湧上心頭。

孫睿鳴閉上雙眼,往後仰靠在樹幹上,稟住呼吸。

“你,你把剛才的話——”代世容再次蹲下身子,一把抓起他的手,“再,再,再說一遍。”

“時機到了。”孫睿鳴卻還是那樣,表情淡淡的。

“哈哈哈,哈哈。”代世容也算心性堅忍,聽此言語卻不禁手舞足蹈,眼中熱淚滾滾。

“你想哭,想笑,想叫,都可以,但隻能在這裏,隻能在這裏。”

代世容哭了笑,笑了哭,他已經四十開外,自二十六歲,年少英發時起,隨康河王東征西討,親眼目睹了諸多磨難,原本以為,一生一世再沒有機會,實現心中那個輝煌的夢想,孰料——

過了許久,他的心情才一點點平靜下來,一振衣袍,重新在孫睿鳴麵前坐下,定定地看著他:“那你預期,幾載霸業可成?”

孫睿鳴豎起三根手指頭。

“三,三年?”代世容吃了一驚。

“倘若局麵在我掌握之中,當是如此。”

代世容稟住呼吸,許久凝

立不動。

“然而今夜我要說的,卻不是此事。”

“那是什麽?”

“你有沒有擔心過,身後之事?”

“身後?”代世容一怔,“這是什麽意思?”

“今日的殿下,明朝一旦登基,那,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睿鳴?”

“殿下的性情,我比較了解,貧窮沒落時,他或許還能堅守得住,可當真功成天下,耳中諂詞聽得多了,恐怕——”

代世容沉默。

他當年追隨康河王創業,倒真沒想過功成之後的事,隻是覺得遙遠,十分地遙遠,他甚至料過馬革裹屍,戰死沙場,甚至被朝廷抓捕棄市——這些他都不害怕,甚至沒有感覺,可是成功——

想象著康河王一朝成為帝王,掌控無數人的生死?想象他萬萬人之上,高踞龍椅?

那凜冽的權威,果然令所有人膽寒。

他代世容身無長物,倒也不怕被牽連家中一族,再說他和康河王之間,也沒有任何不能見光的東西。

縱然如此,也難保將來如何——畢竟一個人在落魄之時,所經曆非人之事,遭人羞辱,遭人毒舌,那都是有的。

故此,每個成功者在成功之後,都會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地粉飾太平,挖空心思給自己的生平塗脂抹粉。

其實,成功者和大多數失敗者都一樣,他們要吃飯,他們也有七情六欲,他們也有種種不為人知的秘辛,可是一旦成功,卻往往極易被人神化。

“睿鳴,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多嗎?”孫睿鳴歎息,凡人就是因為想得不多,所以往往顧此失彼,他通觀全局,已知未來結果。

“我更憂慮的是,倘若將天下大權交到殿下手中,而殿下不善加使用,執權柄而行不仁之事,那麽我們數年心血,豈不白費?”

“皇者,執天下之權柄,為億兆生靈之首,其一言一行,牽連甚廣,是以——”

“你這樣說,是懷疑殿下嗎?”

“非也。”孫睿鳴長長歎了口氣,“殿下也是人,是人就難免犯這樣那樣的錯誤,小錯尚可,倘若大錯,將無法挽回啊。”

“大錯?”

“是。”

“王爺會有什麽樣的大錯呢?有咱們這一班臣子從旁提點,不會有大錯啊。”

“算是我杞人憂天吧。”

“睿鳴兄啊,你就是凡事想得太多,過於深思熟慮,有時反而會錯過當下啊。”

“或許吧,我今夜叫你前來,就是想問你一句話。”

“什麽?”

“倘若將來殿下行過河拆橋,兔死狗烹之策,你可會後悔?”

代世容沉默半晌,方才異常肯定地道:“不會。”

言罷,他正色道:“世容這一生最大之願望,就是想尋一英明君主,輔佐他成其霸業,如能完成此願,世容縱千刀萬剮,心誌也絕不動搖!”

“好!”孫睿鳴霍地站起身來,“真乃豪傑之言,有你這句話,將來縱發生什麽事,我也可托付給你了。”

兩人久久地凝視著彼此,均感覺到內心強有力的跳動。

自第二日起,孫睿鳴恢複常態,依舊該做什麽做什麽,夜裏便去康河王帳中密議。

“不知各地可有消息傳來?”

“這些都是。”康河王將一大堆信劄交給孫睿鳴,孫睿鳴拆開,一封接一封地仔細看著,雙眉深鎖。

“睿鳴?”

“有喜有憂。”

“喜在何處?”

“中原九十六州,有七十二州已反,唯京師一帶,尚在朝廷的掌握之中,此為喜,憂則是,京師外圍十六州的兵馬,得天時地利之厚,倘若他們想取京城,可是容易得多。”

“這個,”代世容沉吟,“我倒不這麽覺得。”

“哦?”

“就算他們攻下京師,倘若己身勢力不夠強大,不過是替他人做嫁衣裳,京師在不在我們的控製中,並不是關鍵,關鍵是,天下人心。”

“世容所言有理。”

“故此,卑職建議,殿下誓師出征之時,必旗幟高張,廣發檄文,言當今皇帝之失政失德,令其辯無可辨,再號令天下群雄共討之,一路之上嚴明軍紀,善待民眾,使民心盡服,未到軍師,聲威已至,如此,大業自可水到渠成。”

“有理。”康河王點頭,“十分地有理。”

次日起,代世容便安排各營開始整頓,士兵們操練日久,早就想著出去一試身手,此際各個興奮異常。

夜。

康河王在帳中穿起簇新的衣袍,拿起匣中長劍細觀,眸中難掩興奮。

“殿下。”

“哦?睿鳴啊。”康河王將劍放回匣中,“你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我來看看,王爺準備得如何。”

“哦。”康河王當即旋轉了兩圈,“怎麽樣?”

“恭喜王爺,哦,不,萬歲。”

“什麽?”乍然聽得這麽一聲,康河王不由吃了一驚,雖然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都以這樣的身份來期許自己,可是,可是一想到這即將變成現實,還是忍不住,真地忍不住,很忍不住。

“萬歲。”孫睿鳴斂袍,在康河王麵前跪下,先朝他重重叩了一個頭,“卑職感謝殿下對卑職的信任,感謝殿下為了大業辛苦的忍耐和等待,感謝殿下不畏懼艱難困苦,一直保持著心誌,感謝殿下……希望殿下,永遠記得年輕時的初衷,時刻警戒自己,將來不管發生什麽,絕不可背離心誌。”

康河王怔住。

然後輕輕歎了口氣,放下劍伸手將孫睿鳴扶起,目光深沉地看著他:“睿鳴你言重了,自來成大事者,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能為常人之不能為,本王,絕不敢有負先生輔佐之大義,本王今生,若有失德敗行之處,當如此案!”

康河王言罷,拔劍於手,將那桌案一劈兩半!

“殿下可知道,對一個王者而言,最珍貴的是什麽?”

“這——”康河王沉吟片刻,方才拱手,“請先生賜教。”

“是一顆光明磊落的王者之心!縱然身臨絕境,四麵楚歌,王者絕不會動搖,縱然從雲霄跌落骨底,一息尚存也可東山再起!縱然小人從旁掣肘,仍能頑強地奮鬥不息!”

“本王記住了,自今爾後,唯軍師之命是從,請軍師,長伴本王左右!”

這一夜,君臣二人促膝長談,說天文,地理,說今後霸業既成,該如何治理天下,從當前,說到很久以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