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隱憂

卻說太安吃著吃著,見屋角有些雜物已經被收起來,用細繩捆著,心內一動,等孫睿鳴出來,便問道:“二少爺這是打算……”

“我在別處置買了座宅院,打算搬過去。”孫-睿鳴並不隱瞞。

“這麽著,”太安略一思忖,“那我便留下來,幫少爺搬家吧。”

“也好。”孫睿鳴點頭,“如此,倒還能吃上我們的搬家酒。”

太安勾起唇角笑了笑:“希望少爺的日子能越過越紅火。”

“我也這麽想……”孫睿鳴說著,眼裏卻含了絲憂色。

太安心內一動,恍惚明白了什麽,卻隻埋下頭扒飯,他跟少爺的日子比董小南久,少爺想什麽,多半會藏在心底,藏得很深很深,不是最親近的人,斷乎看不見。

不過以少爺內斂的性子,如果要對董小南隱瞞,也不會讓她發現。

少爺……是察覺到什麽危險嗎?太安暗自琢磨,但口頭上卻什麽都沒說。

吃過飯,孫睿鳴起身進屋,看董小南已經睡熟,方才重新走出來,看了太安一眼,邁步朝屋外而去。

“少爺。”太安走到孫睿鳴身邊立定,目光追隨著他,朝遠處看去,“您——”

“你最近在京中,當真沒有聽見什麽風吹草動?”

太安眉頭微微皺起:“確實沒有啊,難不成,是我接觸的麵太窄?故此沒留意。”

“我聽說……”孫睿鳴眸色深沉,“最近西南邊有流寇……”

“這個,”太安的神情微微恍惚,再細思自己一路之上看到的情形,到處都是歌舞升平,官員們聲色犬馬,百姓們忙忙碌碌,至於流寇,這麽“遙遠”的事,似乎和他們毫不相幹。

孫睿鳴看了他一眼,心下忖度,以太安這樣的“認知能力”,不關注這些事也是理所當然,看來自己所憂慮的,還是得要自己籌謀。

看著身邊的少爺,有那麽一瞬,少安覺得他好陌生好陌生,和在董小南麵前,在他麵前時完全不一樣,那是一種深深斂藏的,極少為人察覺的鋒芒。

太安轉開了頭:“少爺,我去做飯……”

孫睿鳴沒有言語,目光仍然看著遠處。

太安走進廚房,坐在灶堂前,將一根根木柴放進灶洞裏,心裏卻老是在琢磨少爺說的那番話——少爺他……

晚間,孫睿鳴又恢複了往常那種寬厚平和,和董小南說著搬家之事,太安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一個人怎麽可能轉變那麽快呢?

不過,這倒像是少爺做事的風格,他總是把真正的目的隱藏得很深,輕易不會讓任何人察覺。

因著這個緣故,太安心裏總覺得隔了些什麽,於是第二日,太安便向孫睿鳴告辭,孫睿鳴也沒有留他,隻親自把他送到鎮上。

太安走後,孫睿鳴回到家中,安排搬家之事,他先把一些大件家具給搬走,然後是些常用之物,待一切布置妥當,他才帶著董小南去了新院子。

新院子很漂亮,整潔而幹淨,鋪了石板的院子裏,種著幾株樹。

“喜歡嗎?”

“喜歡。”董小南微笑點頭。

孫睿鳴把她送進新的房間,看著那整潔舒適的一切,董小南十分快樂地笑了。

直到晚間,等董小南睡熟,孫睿鳴才走出屋子,站在院裏想心事——西南流寇,這件看起來和他們八竿子打不著的事,隻有他才明白,其下掩藏著怎樣的危機——

倘若朝廷剿匪不力,就會繼續增加軍費上的投入,而這筆開支,無疑會算在老百姓頭上,所以縣府,州府,

才會不斷地增加稅賦。

眼下,田莊還可以獨力支撐,可是倘若有一天……想到這一層,孫睿鳴不由長長地歎了口氣,難啊,真地非常難。

隻是這些煩心之事,他從來不會跟董小南提及,在她麵前,他還是那個溫文爾雅的公子,是寵她愛她的丈夫。

直到心緒完全平靜下來,孫睿鳴才回到臥房裏,褪去長衫,在董小南身邊躺了下來。

“睿鳴……”董小南翻了個身,偎入他懷中。

伸臂將她抱緊,孫睿鳴心中隻覺一陣快慰——小南,小南,無論如何,我都會保你們母子平安,不管,要付出任何代價。

“加收租子?”

“為什麽又加收租子?”圍著村長,佃戶們吵成一團。

“是啊,”一個瘦伶伶的老頭重重歎氣,“這日子,愈發地沒法子活了。”

“往年也不這樣啊,最多隻增收一成的租子。”

“大夥兒聽我說。”村長抬起手,朝下摁了摁,“這是縣裏的明文規定,誰也沒法子。”

“沒法子?什麽沒法子?”內中一人怪腔怪調,“大不了,不種地了,上山落草為寇去!”

“蔣老三!”村長重重地吼了一聲,“你這是說的什麽話?”

“人話!”蔣老三喘氣如牛,“反正老子就爛命一條,上無片瓦,下無寸土,難道還怕他個直娘賊?”

聽他這麽一說,人群裏起了番**。

村長也覺十分地為難,可他素來性子軟和,麵對如此情況亦束手無策。

“村長,您,您還是和孫二少爺商量下吧,”終於,內裏有個中懇的老漢道,“不是說,孫三少爺如今已經是解元了嗎?”

“解元?”一個粗漢子“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去他娘的解元,解元頂個屁用!咱老百姓,要的是實在日子,這沒米沒糧沒媳婦,怎麽過?”

“是啊,魯老二這話雖然粗,說的可全都是事實,咱們老百姓如此辛苦地活著,可不就是圖個平安快活的日子嗎?”

“……大夥兒,先散了吧。”村長也是十分地為難,就算幹站在這裏,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等所有人都離去,村長才揣著滿懷的心事朝孫睿鳴的小木屋走去。

孫睿鳴正在院子裏擺弄幾盆花草,看見他來,倒也十分地平靜。

“那個,二少爺,”村長麵現難色,“想必增收田租之事,您也已經知道了……”

“嗯。”孫睿鳴非常淡然。

“那您看?”

孫睿鳴沒有言語,隻是抬頭看了眼天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誰怨得了誰?

“這樣,你且回去,和幾名村長一起商量下,看今秋一共要交多少田租,我給想想辦法。”

村長低頭看著地麵,思忖了半晌,點頭:“好。”

村長走了。

孫睿鳴站在樹下,仰頭看著天空——他最擔心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

倘若朝廷繼續增收稅賦,誰家的日子都沒有辦法過下去,日子過不下去,佃戶們……

孫睿鳴唇邊不由流露出一絲苦笑——這世間,果然沒有純粹的桃源,原以為自己在家中不招惹任何人,便不會有事發生,孰料……

轉回頭時,卻見董小南倚在門邊,兩眼定定地看著他,似有所思。

孫睿鳴趕緊打疊起笑臉:“小南,你怎麽出來了?”

董小南瞅瞅他,卻把送到唇邊的話給咽了回去,隻近前摸了摸孫睿鳴的衣袍:“我思忖著,眼瞅著冬天快到了,該

給你和孩子做身新衣。”

“你別操心這些事。”孫睿鳴握起她的手,細細地勸慰,“有我呢。”

“嗯。”董小南點頭,偎入他懷中。

幾天後,秦村長再次走進孫睿鳴的新院子,孫睿鳴卻借“看莊稼”為名,把秦村長給帶出去。

“怎麽樣?”

秦村長黑眉深鎖:“查過了,五個村一共要交三千多兩銀子。”

“什麽?三千多兩?”孫睿鳴也不由吃了一驚。

“少爺……”

“你別說了。”孫睿鳴止住他,“這件事,先不要告訴佃戶們,田租仍按原來的收。”

“可是——”

“剩下的你不用多管。”孫睿鳴眼忽然燃起幾絲怒氣,老村長嚇了一跳,轉頭走了。

孫睿鳴也不回屋,隻在田埂上立著,看著那遠遠近近深綠淺綠,如此的靜謐祥和,卻到底,將毀於一旦。

怎麽辦?

倘若他扔下一切,帶著董小南立即離開,倒是不難,可他能去哪裏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隻怕到任何一個地方,都無法安身吧。

其實,增收田租倒隻是件小事,怕朝廷用人不當,賊寇越剿越多,到時候天下大亂,那就不是增收田租,而是塗炭生靈了。

孫睿鳴不由朝那清朗的天空看了眼——不知道那些廟堂之高的大員們,是否有這樣的遠見卓識,可以力挽狂瀾?

記得師傅說過,大沐王朝最深重的危機,不是流寇,不是苛政,而是權臣和外戚。

龐大的利益集團已然將年輕的皇帝給架空,現在的皇帝,隻是徒有虛名而已。

這些事,普通老百姓是想不到的,也斷然不會去想,他們考慮的,隻是最實際的一切,以為隻要明天還有一口飯吃,能繼續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就很不錯了。

也許,隻有等到哪一天,他們連活下去都不能夠,才會主動地起來造反吧……到那時,他孫睿鳴又該當如何?

看來,自己是該去師傅那裏走一遭了。

隻是,要如何瞞過小南的眼睛?

迫不得已,隻好略一展露自己隱練多時的功夫了。

晚上吃過飯,孫睿鳴哄董小南睡著,輕輕在她的穴位上戳了一指,確定她完全睡熟,這才動作輕盈地下地,換上夜行李,打開窗扇跳了出去。

他腳步輕捷地穿過叢叢樹影,直奔郊外的破廟。

推開破廟的門,卻見裏邊空空如也,房梁上懸著重重蜘蛛網,卻沒有一個人影。

孫睿鳴不以為意,走進大殿,在佛像前盤膝坐下,眼觀鼻鼻觀心,瞑目深思。

過了好一會兒,忽然聽得一絲清風從窗戶裏躍進,再睜眼時,身旁已多了一人。

“師傅。”

“嗯。”須發花白的老者解下腰間的酒葫蘆,放到他身畔,“喝。”

孫睿鳴拿過酒葫蘆,拔掉塞子便朝口中灌,但覺那酒醇冽無比,口感辛辣,不由吐吐舌頭。

“天下將變。”老者忽然說。

“弟子本來,隻想做一個太平田翁。”

“是。”老者捋須而笑,“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有真實的願望,並不願意被時世所改變,隻是時世向來不從人願——你欲做田翁,怕隻怕——”

孫睿鳴眉心霍地一跳:“怕什麽?”

“人這一輩子啊。”老者再歎,“自以為能掌控一切,其實冥冥之中羈絆之力實多,誰又能完全控製整個局麵?左右不過,是你在這個局,或你在那個局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