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奇人

“你在這個局,或你在那個局——”孫睿鳴喃喃地念叨著,忽然覺得心頭大亮。

老者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已有所得?”

孫睿鳴心中砰砰亂跳,有很多話想說,卻形容不出來,老者卻隻是微笑,他如何不曉得他此刻內心劇烈的思維活動,隻是不道破而已。

“人世間,各有所求,有求名的,有求利的,有求人的,有求心的,你,心中是何求?”

“睿鳴隻想保得家小平安。”

“倘若就連這麽小小的要求,亦會被外來的力量所壓製呢?”

孫睿鳴不言語了。

他是個男人。

而且是個很有擔當的男人。

“那麽——”孫睿鳴眼裏閃過絲冷光。

老者言到即止。

“師傅。”

“嗯?”

“倘若日後,弟子做出錯事,師傅可否原諒?”

老者站起身來,走到廟門前,朝外望了一眼那黑漆漆的天空,但見滿天繁星閃爍——天下風雲,已隱有雷動之勢,當此關節,誰,又能完全置身於事外,不受幹擾呢?

“師傅?”

“將來……”老者的嗓音變得深沉,“無法預料,不過,你可放手一試,隻須在關鍵時刻,謹守心中空明,善,善,善。”

老者說完,飄身朝廟門外而去,獨留下孫睿鳴一人。

善?善?善?

很多年後,當孫睿鳴任職參軍,操控無數人之生死,方不斷地回想起,當日師傅給自己的箴言——善,善,善。

一念,活一人,一念,殺千命。

是一人之命重要,還是天下之安危重要?

世人可救,抑或不可救?

隻是當下,他還仍然有些想不明白。

回到家中,卻見董小南於衾枕中睡得香甜,看著這樣的她,孫睿鳴隻覺心頭一片柔軟,於是俯身親親她。

丫頭,無論如何,你是我這一輩子最大的牽念。

對我而言,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保護你。

丫頭我會保護你,不遺餘力。

縣裏差役下來時,孫睿鳴躺在院子裏讀書,見人進來,仍然聲色不動。

“孫少爺。”差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今秋的租子?”

“我會親自送去你們縣令大人處。”

驀然聽得他不緊不慢來這麽一句,差役嚇了一大跳,頓時收起臉上的輕慢之色,唯唯喏喏退下。

孫睿鳴還是去瞧自己的書冊。

“相公。”董小南端著盤糕點走出,“且用些吧。”

“嗯。”孫睿鳴點點頭,朝她招手,“丫頭,你過來。”

董小南走到他身邊,把糕點輕輕地放到石桌上。

孫睿鳴把她抱進懷中,親親她的臉頰,又拿起她的手細看了看:“今日氣色還不錯。”

“相公。”

“過些日子,我想,送你去楚家暫住。”

“哦。”董小南倒也乖巧,垂了眉兒並不多言,反讓孫睿鳴覺得心痛不已。

當下,兩個人默默地偎在一起,許久都沒有說話。

董小南做事愈發細致,把孫睿鳴照顧得妥妥貼貼,表麵上看去,孫睿鳴仍和往常一樣,看書,習字,管理莊上的事,隻是每日夜間,卻會偷偷潛出去,開始習練

武藝和兵法戰陣。

十月。

初秋。

楚府。

書房之中。

兩個男人默然對坐。

“楚兄?”

“睿鳴兄心中所憂之事,也是我所憂之事。”

“對於西南邊的戰局,楚兄怎麽看?”

“流寇實不為懼。”楚宏拈起顆棋子,輕輕置於枰上,“真正的要害,是今上。”

“今上?”孫睿鳴暗驚,確然沒有想到,楚宏會如此作答。

“若是今上——”孫睿鳴深思,仿佛在決策著什麽。

“滿朝冠蓋,能為長遠計者,實無一人。”楚宏微微搖頭,“眼看這泱泱大景王朝,盛世繁華,頃刻間便會葬送。”

孫睿鳴唬了一大跳,趕緊用眼色將他止住——縱然是書房之中,議論這樣的密事,仍然讓人心驚肉跳。

兩人看著彼此,一時默默無言。

倘若是江山易主,朝代更疊,牽涉的又何止一兩戶人家?到那時幹戈四起,八方諸侯分裂,你爭我奪,殺伐攻訐,何等的鮮血淋漓?

“可歎。”

“可歎。”

兩人同時道。

“卻不知楚宏兄,作何打算?”

“老實說,我已在富沅江畔置買了田地宅院,到時舉家遷過去便是。”

“這倒也甚好。”孫睿鳴點頭。

“到時,咱們便做一對隱逸世外,不問天下事的閑散之人,如何?”

“嗯。”孫睿鳴點頭。

兩個男人計議妥當,出書房去看顧自家妻小,當著女人的麵,卻把那些家國之事收起,隻說些體己話兒,董小南和薛紫琴亦非俗常女子,哪能不懂弦外之音?隻是心疼自家相公,故此並不多問。

安排妥當董小南,孫睿鳴仍回莊上,把幾個村長都召集起來,問清楚收租之事,村長們確實都很有難色,孫睿鳴因道:“既如此,此次的稅賦,仍隻照原來的收罷。”

村長們齊齊吃了一驚,各個難以置信地瞅著他。

“曆年還有些積存,想來可渡此難關。”孫睿鳴答得相當坦然。

村長們心頭暗鬆一口氣,忖道,這孫二少爺,表麵上看去不慍不火,孰料緊要關頭,卻總能給人如沐春風之感,當下各自稱謝離去。

回到空蕩蕩的院子裏,孫睿鳴抬頭看著天空。

天空還是那樣明淨,流雲淺淺。

這庭院靜靜,這鮮花碧樹,難道轉瞬之間,竟隻是一場黃梁夢嗎?

黃梁夢?

其實,人生何處不是夢?

甜的,是夢,苦的,是夢,酸的,也是夢。

沒有一個人,能把過去的一切留住,永不流逝,而那些悲傷的,痛苦的,絕望的記憶,也會被時光塵封。

孫睿鳴自嘲地笑了——是他想得太多罷,這人人在乎的,不都是眼前的安穩嗎?

安穩……?

夜裏,董小南不在,孫睿鳴第一次覺得,心頭有些空落落地,不過,他向來是個心思沉穩的男子,縱然妻小不在身邊,也不會讓自己過多沉浸在負麵情緒裏。

默運功法,調息一番,但覺靈台清明,孫睿鳴開始轉思天下這一局大棋——師傅說得對,不在此局,便在彼局,不在此處,便在彼處,左右,天下再大,不過亦隻是一局棋而已。

局中……獨立。

孫睿鳴心中忽然一跳。

自來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林,倘若隻有他本人,去哪裏倒都方便得不能再方便,無家小之累,無紅塵之絆。

想不到,他孫睿鳴有一天,也會有如此想法。

但他到底沒有付諸行動,而是決定以靜製動,且在這偏僻鄉村呆著,看那天下如何變化。

初冬。

雪紛紛揚揚地下起來。

孫睿鳴一般隻在楚家,與楚宏一起談詩論詞,兩人意趣相投,倒也十分地合得來。

楚家殷富,對於一些蠅頭小利倒不計較,算得上是出塵人物,加上薛紫琴本是個才女,董小南性情溫婉,四人一處和睦無比。

楚宏謝絕一切賓客,隻與孫睿鳴行些風雅之事,或詩或棋或書或畫或酒,儼然樂在其中,悠悠忘卻俗世紅塵,真可謂快樂賽神仙。

忽一日一騎飛縱而至,馬上男子棄綹大步流星進莊,先取熱酒大口喝了,然後道:“楚展翼,你過得好瀟灑日子!”

彼時楚宏正坐在窗下與孫睿鳴下棋,聽得話聲,擱了棋子:“你這悍夫,卻被何風吹到這裏?”

對方朗聲大笑,撩簾而入,孫睿鳴定睛看時,但見是一個方麵闊耳,下頷上全是絡腮胡須的男子,一雙銅鈴似的大眼,燁燁閃著精光,端的是一英雄人物,當下便起身讓座。

那大漢也不虛推,在桌邊坐了,拿過杯熱茶喝了口,卻撲地吐在地上:“好淡的味道,哪如那烈酒痛快?”

“你這廝——”楚宏瞪他一眼,“卻隻是饞酒。”

大漢摸摸後腦勺,嘿嘿淺笑,竟絲毫沒有赧色,孫睿鳴瞧著他,也頗覺可愛。

楚宏吩咐下去,不多會兒便有僮仆捧了酒來,大漢不等楚宏吩咐,一把抓過酒壇,揭去封皮,先仰脖灌了一口,拍著桌子大呼痛快,又問有沒有生鹿肉,可以炙來下酒。

“不用你嚕嗦,早已吩咐備得,隻管吃吧。”

直到酒酣耳熱,楚宏才笑問道:“你這廝向來最耐不得寂寞,慣在軍旅走動,幹的都是那刀口舔血的營生,如今又正逢戰事,如何卻肯來我這裏?”

大漢已然興發,說起話來無甚阻攔:“軍餉都喂了那起貪官,還打個鳥仗!”

楚宏和孫睿鳴對視一眼,均道這廝性情倒也爽快,從不藏三掖四。

“如此說來,你是打算回家種田了?”

“俺不幹那營生。”大漢把手一揮,“如今隻想找個可意之人,回家暖被窩去。”

孫睿鳴和楚宏聽聞,一齊哈哈大笑。

楚宏因打趣道:“怕隻怕你這粗魯模樣,卻沒有人願意跟你。”

大漢摸摸鼻子,臉色微微漲紅,眼珠子一轉:“老謝雖然髒了些,卻斷乎不是世間那起沒膽色,前怕狼後怕虎的男人。”

“這倒是了。”楚宏點頭,“說不定有那起母夜叉似的女人,不懼你這滾頭刀似的模樣,和你做了一對兒,倒也算是樁佳話,這樣吧,謝八矛,倘若你那天覓得嬌娘,我送你千金為賀,如何?”

“當真?”謝八矛又是一拍桌子。

楚宏不言語,隻轉頭瞅他一眼。

“衝你這句話,明天怎麽著,也得去尋個娘們,做成一樁事。”

當下,三人說說笑笑,倒也覺得痛快異常,直到窗外的天色全黑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