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有緣人
回到家中,棗花左思右想,寫下一封言辭切切的信,自己仔細看了,覺得尚算滿意,才掖入信封中,細細緘好,又取了一包散碎銀兩,唯獨這衣服鞋襪,卻著實犯愁,一來不知道鄭逢奕的身量,二來她於針織女工上一竅不通,棗花想了許久,決定還是轉托胡商給鄭逢奕買幾件棉袍,讓他在關外禦寒。
次日清早,棗花便帶著信和銀子帶到茶舍,倚在門邊眼巴巴地望著,待見到胡商前來,趕緊迎上去:“幾位,裏麵請。”
胡商進了店中,先喝了幾口茶,棗花取出物事交與他們,再三囑咐,胡商承諾,胡商臨出門時,棗花才道:“倘若他有回信,你們能捎帶,那煩請捎帶一個。”
“棗花姑娘盡管放心,在下無論如何都會辦妥。”胡商見她如此熱忱,遂點頭答應。
棗花親自送胡商出門,看著他們走遠,方才回到屋裏,她心中著實有無限遐思,一樁樁一件件,都與鄭逢奕有關,也不知道,小郎君最近怎麽樣了,有沒有冷著,熱著,磕著,絆著,棗花光這樣想,便覺得心裏陣陣發悶發痛。
“棗花姑娘。”小夥計湊過來,滿臉關心地道,“你不要緊吧?”
“沒事。”棗花搖搖頭,“你隻管忙去吧。”
在茶館裏忙了一天,回到家裏,棗花隻覺得累,晚飯也沒吃,便上床躺下,棗花娘看見,覺得心痛,端著一碗雞湯走進房裏,棗花看見,趕緊坐起身來:“娘。”
“不管怎麽樣,這飯還是要吃的。”棗花娘將湯碗擱在桌上,輕聲安慰道,“有什麽事,跟娘說吧。”
“隻是有點累。”棗花把那碗湯端過來,湊到嘴邊,慢慢地喝著。
“好喝嗎?好喝我再去乘一碗。”
“謝謝娘。”棗花看看娘那沉重的身子,“娘,您還是別忙碌了,如果要吃什麽,喝什麽,我會自個兒照顧自己的。”
“傻孩子。”棗花娘點點她的鼻子頭,“你是娘的心肝寶貝,娘疼你寵你都來不及,怎麽會累呢。”
“娘……”棗花握著她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棗花娘端著空碗出去了,棗花躺在床上,默默地想著心事。
又喝了兩碗湯後,棗花覺得身子暖融融的,躺在床上安靜地睡了過去,夢裏似乎看見鄭逢奕拉著她的手,在天上像鳥兒一樣飛,快活極了。
“咯咯。”棗花笑著醒來,卻隻看見眼前的一切都黑呼呼的,她掀開被子下床,點燃一支明燭,燭光把整個屋子照得溫暖而明亮,她走到妝台前,拿起一隻繡繃,仔細地看著,那上麵有一對鴛鴦,歪歪扭扭的,繡得很糟,這還是她偷功夫學的,她在這上頭,天分原本也有限。
指尖撫過那鴛鴦,棗花的神情有些怔忡,不由回想起前世,那些恩愛情長,耳鬢廝磨的時光,他們相對坐在桌邊,吃著最簡單的飯菜,他們互相依靠著坐在樹上,仰頭看著天空中的繁星。
逢奕,我們的感情,雖然沒有經曆過什麽大風大浪,大生大死,可卻有如細水長流,我們互相依偎著彼此,溫暖著彼此,一直一直,不會分離。
把繡繃緊緊地抱在胸前,兩滴晶瑩的淚水從眸中滴落,浸濕繡繃上的鴛鴦,使得那絲線的色彩看上去更加明麗。
日子輕悄悄地向後移去,白天,棗花非常用心地經營著茶樓,夜裏,她一個人坐在燈下,會把自己的心情記錄下來,然後做一會兒針線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等待著自己心上人的消息。
直到第三年的開春,關外傳來一封信,竟然還是那個胡商帶來的,收到信的那一天,棗花開心極了,一個人拿著信跑上閣樓,打開來一字一句地細讀著,小郎君的字還是那般飄逸俊拔,透著一種內隱的剛健,讀起來字字入心。
把信紙緊緊地抱在胸前,棗花異常幸福地笑了。
小郎君,總算你還沒有忘記我。
回到家裏,棗花的話也變得多起來,棗花娘深覺驚奇,忍不住道:“棗花,你今天這是撿了銀子了?”
棗花搖
頭:“沒有呀,我從來不撿任何銀子,我的錢都是一分一分努力賺回來的。”
“哦。”棗花娘點頭,“既然不是撿銀子了,那你——”
“不告訴你。”棗花微微一笑,自己跑進了房間裏,嗯,她要把這個秘密藏起來,好好地藏起來,等到小郎君來的那天,再告訴所有的人。
從那天開始,棗花覺得日子有了盼頭,整個人也變得像春天裏的柳樹一樣,蓬蓬勃勃地往外抽條子。
時光漸漸逝去,棗花已然長得婷巡玉立,雖還是十三四歲,然已經有了美人的模樣,不少小夥子,媒人婆子都在茶樓四周轉來轉去,且不說這個,況棗花還自己開了好幾間鋪子,有賣脂粉的,賣書的,賣雜貨的,都交與人打理,自己隻做一個總兒。
媒婆們忙裏忙外,跑進跑出,爭著要給她說一端好親事,棗花卻全都拒絕了,棗花娘甚感納悶,暗揣一般的小姑娘到了這會兒功夫,都眼巴巴地想郎君,怎麽自家這個老不開竅呢?
這天晚飯桌上,棗花娘終於忍不住問:“棗花,你到底想要一個什麽樣的郎君?”
“娘,我的親事,你別管了,我心中已經有人了。”
“有人?”棗花娘吃了一驚,“什麽人?哪會兒的事?”
“娘,這世上太多事,你不會明白的,反正,我的親事,你和彪爹都不許插手。”
“可是——”棗花娘輕歎一口氣,“女孩子大了,到底是要嫁人的。”
“我知道呢。”棗花點頭——這世上男人雖多,有誰及得上她心頭那一個?
“外間那些媒婆來,且怎麽說?”
“娘,我自有主張呢。”
棗花娘隻好不再說什麽了。
次日清晨,棗花便在院門上貼出一張紙,紙上畫著條條框框,還有一些黑點,旁邊寫明,此乃上古棋局,能破此局者,再議親事。
如此一來,媒婆們都傻眼了,她們都是一幫世俗濁物,哪裏懂得這裏頭的玄機?至於城裏那些二皮後生,更是不懂。
棗花的耳根子清淨了,原本以為關於自己婚事的風波,就此壓了下去,哪曉得這天傍晚,她剛要關茶館,忽然來了一個身著青色長衫的後生,進門也不說話,先上上下下把棗花打量了一番,然後道:“你就是棗花?”
棗花抬頭,有些莫明其妙地看他一眼:“是。”
“你的棋局,我破了。”
“什麽?”棗花略吃一驚,卻見那青年將肩上的包袱放在桌上,慢慢打開,從裏邊取出一張棋盤,並兩個瓷壇,一一擺放整齊,然後揭開蓋子,從裏麵取出黑子白子,慢慢摁在棋盤上。
棗花在旁邊凝神瞧著,不免越看越是驚訝——這棋局乃是前世孫睿鳴所親自教她的,即使左近之人也從不曾得知,原以為天下間獨一無二,難道說,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青年破了棋局,倒也不催逼她,隻在旁邊袖手而立,看棗花如何回答。
棗花直起身來,先衝青年一抱拳:“敢問尊駕,高姓大名?”
“小可姓胡,名一清。”
“胡公子好。”棗花先蹲了個萬福,“卻不知胡公子,是憑何解得這棋局?”
“倘若我說,是憑自己一己之力,棗花姑娘可相信?”
棗花拿眼瞅瞅他,不言不語,世間聰慧之人本多,倘若遇著一個,倒也不奇怪。
“胡公子看來,是棋中高手,不知可與小女子對陣幾局?”
“這個自然。”
胡公子點頭。
當下,棗花便親自拿來一副棋子,擺在桌上,她執白先下一子,胡公子應了一手,兩人你來我往,對殺起來。
胡公子出手看似綿軟,然則後勁十足,漸漸將棗花的棋給困住,下到第二十四手,棗花棄子認輸,第二局,棗花下得十分用心,兩人坐在桌邊,誰都不說話,這一局棋足足下了一個半時辰,最後清子,卻是平局。
“公子果然好棋藝。”
“姑娘過獎。”
胡公子衝棗花一抱拳。
“公子且在此地,小住數日,如何?”
“正有此意。”
兩人促談甚歡,棗花挽留,熱情招待,然後將胡公子引至城中一家客棧,吩咐掌櫃給最好的上房。
自那以後,胡公子每日必來茶館,和棗花下棋,互有輸贏。
眼見著一月光陰將至,棗花這一晚細細沉思半晌,對鏡梳妝一番,次日親自前往客棧,當胡公子開門看見她的瞬間,整個人呆住,然後退到一旁:“棗花姑娘,請。”
棗花移步入內,但見房舍整潔,桌前還擺放著一本書,不由微微點頭。
“今日此來,特為告訴公子一件事。”
“哦?”
“公子是真心要娶我嗎?”
“這個自然。”
“公子為什麽娶我?”
“因為棗花姑娘慧質蘭心,如此佳人,實在難求難覓。”
“那麽公子,從前可有過心愛之人?”
“這個……”胡一清略一沉吟,還是決定如實作答,“確曾有過。”
“公子與她,為何沒有般配?”
“因為,她長輩不同意。”
“公子為何不努力爭取?”
“我爭取過了,”胡公子眼裏閃過刹那黯然,“最後,沒有成功。”
“這可算是公子的一段傷心往事?”
“自然。”
“那麽,公子憑心而論,咱們之間的親事能成嗎?”
“為何不能?”
“倘若棗花實言相告,公子是否相信?”
“當然,無論你說什麽,我都信。”
“那麽,棗花要告訴公子,棗花心裏有人了。”
“有人?”
“是。”
“他現下在哪裏?”
“關外。”
“棗花姑娘你沒有騙我?”
“沒有。”
“如此說來,”青年頓時明了,“你門上那張棋譜,其實是為了擋掉那些媒婆是嗎?”
“是。”
胡一清定定地看了她許久,方才一字一句地道:“倘若那人回不來,你當如何?”
“他一日不來,我等他一日,一年不來,我等他一年,十年不來,我也等他十年,哪怕,是一生一世。”
沒有想到,棗花會把話說得這樣絕,胡一清一時無話可答。
還有什麽需要再問呢?
“我真是欽慕他,也不知是什麽樣的人,能得著姑娘芳心。”
“胡公子,你相信前世今生的約定嗎?”
“前世?”
“對。”棗花挽起衣袖,露出纖腕上的那朵小花,“這是他給我留下的,要我一定等著他,等著他。”
青年忽然間無言以對,然後朝棗花深深一揖:“姑娘情真意切,實在令胡某感佩,胡甘這便離去,至於從前所說婚配之言,胡某悉數收回。”
“多謝胡公子。”棗花亦深深地一揖,“胡公子心胸寬厚,將來定有福報,老天定會賜你一位如花美眷。”
“希望如此。”胡一清點頭,卻不免深深地看了棗花一眼,“紅塵中能與姑娘相遇,算是一樁幸事,願與姑娘,結一善緣。”
“再謝胡公子。”棗花又拜,“胡公子倘若願在此處小住,棗花會一應照料周全。”
“棗花姑娘說笑了,胡某再不才,也是一男子,昂昂藏藏,行走於天地之間,豈有寄人衣食於他人者?”
“胡公子千萬別誤會。”
“在下並不曾誤會,謝姑娘美意,胡某原本是一舉子,來此投親,無意間瞧見姑娘門上的棋譜,故而來此,小試身手。”
“原來如此。”棗花微微笑道,“如今像胡公子這般有心之人,卻也十分地少見了。”
“將來,你我必有再會之日,希望那時,姑娘已與愛侶成雙成對。”
棗花再三道謝,然後親自將胡一清送出門外,看著他遠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