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相思
“王妃,我想一個人躺躺,你且先出去吧。”
“是。”
待王妃引著眾人離去,陳青霄看著這滿殿的珠圍翠繞,忽然間覺得淒涼無比。
抑或這世間本就如此淒涼,轉身之後誰都不再識得誰,縱然王者又如何?縱然成功了又如何?倘若明日龍椅上換了個人,這幕戲還是得照舊唱下去,數千年來,王朝的曆史不就是這樣傳承的?
推翻,重建,再被推翻,再重建。
累了。
倦了。
佛手柑的香味在空中飄散開來,陳青霄坐在桌邊,一手支頷,迷迷糊糊墜入夢中。
“癡兒,癡兒……”他似是聽見有人在喚,不由吃了一驚,抬手看時,卻見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僧,立在淡淡的霧藹裏,正衝他招手。
“大師?”
“入我門來,入我門來——”
陳青霄尚自怔忡,忽然感覺自己整個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朝那淡淡霧藹中而去。
陳青霄嚇了一大跳,趕緊控製住自己,卻聽老和尚大喊道:“世間一切皆空幻,癡兒,還不悟嗎?”
陳青霄驀然醒來,全身上下已然被冷汗浸透,抬頭看去,窗外的天色已然黑盡。
“殿下?”鄧王妃領著宮娥走進,奇怪地看著他。
“我沒事。”陳青霄擺擺手,回想起夢中所見,越想越是古怪。
次日朝堂之上,眾人見陳青霄的麵容甚是疲倦,孫睿鳴雖仍出列奏事,卻比往常簡略許多,那些文武百官也是靈透人,略說了幾句,便退回列中。
一時朝罷,陳青霄單將孫睿鳴召進偏殿,先是默然不語良久,然後方將昨夜夢中之情形細細告訴孫睿鳴,問他當作何解。
“自來真命天子,與常人不同,皇上前世與佛有緣,故而今生主大富大貴,掌人生萬物死生。”
“你也覺得,有天命一說?”
“姑且信之吧,人乃萬物之靈,與走獸自然有異,況且皇上慧眼觀天地,手握乾坤。”
“最近,朕時常覺得困倦——看來,是該傳位於人了。”
“皇上春秋正盛,不當說這樣的話。”
這次,陳青霄沒有像從前那般讚同,而是輕輕地歎了口氣,擺手道:“睿鳴,你且退下吧。”
從側殿裏走出的瞬間,孫睿鳴不由抬頭看了一眼廣闊的天空,其實,陳青霄心中的感受,他如何不知?這世間男女老少,帝王將相,到最後不過是塵歸於塵,土歸於土。
所有的一切,早在棋局發動的瞬間便已注定,沒有誰能逃脫宿命。
隻是回到相府後,仍有一大堆的雜事在等著他,孫睿鳴便將在宮中發生之事拋在腦後,全心全意處理起公務來。
誰知第二日,禁內便傳出旨意,要工部選調一批能工巧匠,入內苑修造佛堂,此舉在朝臣中引起微議,最後不了了之。
這年冬天,京師裏接連下了七八日的雪,到處銀裝素裹,亭台樓閣皆被茫茫白雪覆蓋住,因天氣過於寒冷,不便上朝,陳青霄便下令罷朝十日。
文武百官們一下子從忙碌的狀態閑下來,便要生出無數的事,有去妓院裏尋開心的,有在家中宴飲賓客的,有踏雪賞梅的,而孫睿鳴一個人坐在家中後院裏,獨坐飲酒。
“老爺,”一名仆從穿過庭院,直至廊外,“代學士前來拜訪。”
“哦,快請快請。”孫睿鳴趕緊道,仆人複退出,不一會兒,便引代世容前來。
孫睿鳴仔細看時,但他身上披了件竹笠,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在那江上垂釣的隱士,口中忍不住道:“世容,你這樣一打扮,
倒像是和畫中之人頗為相似。”
“不瞞你,”代世容輕歎,“我如今,正是要去做那畫中之人。”
“代兄?”
“如今朝中諸事已備,該是我悄然遁去之時。”
“代兄?”他的話,既在孫睿鳴意料之中,也在孫睿鳴意料之外。
“臨行之前,還想再來看你一眼。”代世容言罷,拿起旁邊的酒壺,斟了一杯,送到口邊慢慢地飲下。
“去吧,不定哪日,我也掛了相印隨你而去。”
兩人便不再說朝政上的話,隻聊了些詩文異趣,代世容當真飄然而去,走得灑脫之至。
孫睿鳴自己喝酒,半醒半醉間,走到桌案邊提起筆來,即興賦詩六首,把筆一拋,伏在案上鼻息均勻地睡去,服侍他的小婢躡手躡腳地走進軒中,將筆墨紙硯收好,然後輕輕給他披上一件皮裘。
夢裏,孫睿鳴卻見董小南含笑朝自己走來,手裏拈著一枝白色的梅花,讓他整個人情不自禁地心痛起來。
醒來時夜色已然黑盡,空中浮著一輪月亮,或許是因為下了雪的關係,顯然格外清透,孫睿鳴霍然而起,大步流星便朝門外而去,仆從追出來,大聲喊道:“老爺,您去何處?”
“回家!”孫睿鳴的聲音異常興奮,整個人已經去了遠了。
回家。
回家。
回去她的身邊。
忽然間無比想念她,想跟她在一起,時時處處永不分離,這世間的是是非非,與他們又有什麽關係?
雪夜,格外地安靜。
董小南坐在桌前,看著空中那輪月亮。
麵前是一幅尚未繡完的畫,亭亭玉立的荷花,圓圓的荷葉,底下覆著兩隻一對鴛鴦。
他冷了嗎?熱了嗎?會想自己嗎?
正思索著,木屋的門忽然被人“吱呀”一聲推開,董小南倏地站起身來,恰好對上那人黑邃閃亮的雙眸。
“睿鳴!”她不由歡呼一聲,撲過去將他抱住。
“小南。”孫睿鳴也緊緊地抱著她,兩個人不知怎的就流下淚來。
“睿鳴……你,你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了?還沒吃飯吧,等等,我馬上給你做飯去。”
“不必了。”孫睿鳴一把將她抱起,走向榻邊,錦帳落下,覆去兩人的容顏。
“太想你了……”孫睿鳴在她耳邊,隻是反反複複地說著這句話。
真是太想你了。
原來世間千般萬般,卻不及你唇邊淡淡一絲淺笑。
夫妻倆就那樣躺著,然後呼吸均勻地睡去,醒來時也不知是什麽時辰,外麵的雪光映得滿室清明。
“睿鳴。”董小南伸手在他額頭上戳了戳,“餓了吧?讓我起來給你做飯去。”
“再躺一會兒。”孫睿鳴緊緊地抱著她,將前額抵在她的胸口上。
於是兩人就那樣躺著。
又過了一個時辰,兩人方才一同起身,收拾屋子,做飯。
一切安適又靜謐,讓人感覺到一種透心的溫暖。
“小南……”
“你怎麽了?”
“別動,讓我安靜一會兒。”
孫睿鳴趴在她的胸前,靜靜聽著她的心跳。
皇都,相府。
一名宮侍縱馬奔至,手持皇帝禦詔,傳相爺入宮覲見,卻被告知,相爺不在府內。
不在府內?
宮侍微覺驚訝,又騎馬奔回皇城。
“不在府中?”陳青霄坐在東暖閣中,淺淺地啜著茶,聽宮侍如此稟報,不由怔了一怔。
不在府中,那去了什麽地方?
但他也沒有深究,擺手讓宮侍退下,然後轉頭看著棋枰。
如今諸事大定,他已經有太多功夫,抽出精神來擺弄這些。
“齊稟萬歲爺,佛堂已經造好了。”
“好。”陳青霄頓時來了興致,擱下棋子站起身,朝外走去,沿著落滿雪的甬首一徑行至禦花園西北角,果見那兒矗立著一座新的佛堂,朱牆銀瓦,氣象十分地莊嚴肅穆。
早有宮侍近前推開了門,陳青霄緩緩步入,但見正中一尊釋加牟尼像,造得金碧輝煌,旁邊立著文殊,廣賢二位尊,慈眉善目,注視著下方芸芸眾生之疾苦。
“你們且先退下吧。”
“諾。”眾宮侍躬身退下,陳青霄方在佛像前的蒲團上跪下,將雙掌合於胸前,雙眸微合,朝著釋加牟尼的像拜了數拜。
心中塵慮盡滅,靈台清明,陳青霄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舒適,像有大朵大朵的蓮花,在水麵緩緩地綻開。
“爾意何求?”
“弟子無所求。”
“如之,甚妥。”
陳青霄靜持良久,方從殿中走出,坐上輦轎回到寢宮中,卻見一個官員渾身披雪,站在屋簷下,看到陳青霄的鑾駕,趕緊走過來,躬身施禮:“微臣參見皇上。”
陳青霄見他麵生得很,眉頭微微皺起:“卿是誰?”
“微臣乃禦史龔全。”
“哦。”陳青霄點點頭,“此時來見朕,有何要事?”
“皇上不上朝,致使朝務堆積如山,滿朝文武皆有怨言,還請皇上明日便上朝視政。”
“知道了。”
“微臣告退。”
等龔全走遠,陳青霄才下了輦轎,走進殿中,鄧王妃迎上來,替他拂去身上的雪絮,旁邊有宮女捧過釅釅的茶來,陳青霄接過茶盞,慢慢地啜了口,但覺身心舒泰,細想自己在後宮中呆的日子確實也有些長了,應當上朝視政。
次日,冬天的陽光,仍然將整座殿照得軒朗而明亮,金鍾撞響十二次,百官們依序上殿,列於丹墀之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位愛卿,朕因身感不適,故前些日子一直不曾上朝視政,今日方升殿,眾位愛卿有事啟奏,無事免朝。”
“啟稟皇上,新朝方立,各地方部門新舊人員參差不齊,請皇上開恩科以招納天下賢才,使之得位。”
“準。”陳青霄點頭。
其他各部尚書也上奏,無非是重量田疇,簡拔官員,修路架橋等事宜,陳青霄一一準之,他不由有些倦怠起來,恰好一隻彩色的鳥兒從殿外飛進,於殿堂上空不住地盤旋飛舞,眾人不由怔怔看住。
陳青霄的視線一直追隨著那隻鳥兒,不由起了些逗樂之意,隨口道:“不知哪位愛卿,能夠將此鳥擒住?”
他話音剛落,百官們當中便起了一陣**,當真有武將跳起來,去捉那隻鳥。
“混帳!混帳至極!”
未料一片喧鬧之中,卻驀然響起聲大喝,所有人頓時一齊安靜下來,各自退開,百官們當中緩緩走出一人,手持笏板,朝陳青霄緩緩拜倒:“皇上,這金鑾寶殿乃是天下至尊至貴之地,是商討國家大事的場所,怎個如此兒戲?”
陳青霄臉上浮起幾許尷尬,隨即咳嗽一聲:“馬將軍所言甚是,諸位,請各歸其位,各歸其位。”
在朝堂之上,陳青霄雖然保持了他的為君之風,然則,回到後宮裏,他到底忍不住發作:“這老東西,不過就是仗著寒微時和朕一起東征西討,打下這萬裏如錦的山河,如今也在殿上,端起開國元老的架子來,竟敢當殿忤逆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