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32 前車之鑒
有孕的頭三月是最要緊的,天諾的千叮萬囑,外加皇後和其他姐妹的細心照拂,我的身子也漸漸好起來,不再覺得懶怠和酸軟。見外頭天氣還好,便扶了琥珀往倩雪姐姐的杏影閣走去。
正要往裏走,卻見元嬪從宮裏疾步走出來,險些撞了個滿懷。元嬪見是我,趕忙將我讓到一邊,撫著胸口道:“好的好妹妹,當心著些,這磕著碰著了姐姐可擔待不起。”我見她行色匆匆,眉眼間還有一絲愁容,便問道:“姐姐何事如此驚慌,這樣急忙忙的。”
“杜公公說皇上為了赫獒邊境之事殫精竭慮,早朝下來連口茶都沒喝,叫本宮去隆和殿出出主意。”我一聽天諾如此,也慌張起來。他有運籌帷幄之才,更曉得用兵之道,倘若他不思飲食,定是一時解決不了的大事。“妹妹同姐姐一起去。”
元嬪趕忙攔住我,說:“妹妹懷有身孕,怎能多思,更何況現在這個情形,皇上見了妹妹豈不是又多了一重憂思。”我思來想去覺得元嬪說的也有道理,便止住了腳步。“妹妹放心,等本宮得空了,定報平安。”我點了點頭,看著元嬪走遠了。
來到杏影閣,卻被告知倩雪被皇後傳到景泰宮去合算這個月各宮的用度,一時隻怕也見不到了。我略有些失望,便順著來時的路再折回去。剛走到賢妃的玫鬱殿門口,就看見賢妃早已站在門檻守著多時了。
“妹妹也太偏心。進了永安宮的門,跟元嬪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又去看望順充媛,怎地也不來本宮宮裏坐坐。”我本來不欲跟她糾纏,有孕這些時日,隻有賢妃最是殷勤,連天諾都時常說她從上次小產過後倒是轉了性。我擺出一副再尋常不過的笑容,福了一福,便跟著賢妃進了內殿。
“妹妹如今真是嬌貴,皇上也很是疼愛,妹妹走到哪裏,都有人貼身伺候,生怕會有不周到的地方。”賢妃微揚她的柳葉彎眉,嘴角的笑似乎帶著一絲嘲諷。我知道她必是有些話要私下裏說,便招呼琥珀過來。“絲帕不見了,想是落在了杏影閣,你回去找找。”琥珀知道是我故意遣了她出去,頗為猶豫,但也隻得退下。
“有什麽話,娘娘盡管說就是了,現在沒旁人了。”賢妃倒也不開口,隻是悠閑地品著茶。當我以為她不會開口的時候,她去扔出一句話,如千斤頂,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你以為,你的孩子能生下來嗎?”
“嬪妾不怕,嬪妾自由娘娘庇佑呢。”“本宮可沒有那樣大的本事,這生殺大權,可不都在一個人的手上嘛。”
捧著茶盅的手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掀翻在桌案上,灑了一桌子的水。她原來知道了,所以她想要報複。她既然知道了,還能一如從前地侍奉在天諾左右。我看不清眼前的這個女人,她的野心到底在於什麽,止於何處?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一個女人,她就像是一個迷,一個深不可測的無底深淵。
“看你的表情,本宮心中所想果然不錯。”賢妃抓起我的手,堅硬的護甲嵌在我的手心裏,像是尖牙厲爪,非要把我撕碎不可。“縱然你有七巧玲瓏心,可本宮也不是傻子,皇上,他果然狠心!”她的眼裏不再是痛苦和絕望,而是顯而易見的仇恨,在心裏滋長。
“如今的你和本宮當初有什麽兩樣,你以為皇上會保你的孩子嗎?”什麽叫一針見血,這便是了。賢妃拿起的是天諾曾經刺痛她的匕首,狠狠地刺進了我的心窩,她的血,我的血,全部混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我看
著她隱隱的嘲笑和對未來的期待,沒來由的一陣惡心。張口,便吐在了她華美的宮裙上。
“妹妹保重。”賢妃低下身來,也不顧衣裙上的汙穢,湊在我的耳邊說道:“我的孩子,總要有你們的孩子陪著才不算枉死。”她是魔鬼的化身,是來這世間追魂索命的。她為了她未出世的孩子,將用我的孩子陪葬,她要為了她自己,將我挫骨揚灰。甚至我不敢想,她會不會置天諾於死地。她眼裏的恨意,早已將天諾抽筋剔骨。
回到梧桐苑的時候,我對著銅鏡一遍又一遍地塗抹著胭脂,讓自己的臉上多些紅潤,遮掩住死人似的慘白。手不停地逗,根本就塗不均勻,然後擦掉重新再抹,周而複始。琉璃見我心神不寧的,扯著琥珀就不撒手。“你陪著小主出去散步,怎麽回來竟變成了這個樣子!”琥珀也是擔憂地搖了搖頭,隻是靜靜地站在我的身邊,偶爾將我打翻在地的胭脂盒撿起來。
“琉璃,明日你去回了皇後,就說要專心看顧我的胎,辭了禮教司儀之權。”“為什麽?有了禮教司儀之權不是對小主有利嗎?”我盡量控製住我的手,緩緩地吐出一句話來。“有時候,權力該舍的時候就要舍。”琉璃雖不明白我說的話,但也點了點頭,隻要是我心中有思量的,她都不會多問。
“環兒!”環兒應聲入殿。“明日你替我送封家書給兩位嫂嫂,並告訴她們,前些日子講的故事很好。”環兒聽我吩咐,隻是不明白這前言不搭後語的話,便問道:“小主沒別的話囑咐嗎?”我低頭不語,過了片刻,便道:“再叫她們好好孝順父親,照顧哥哥,再沒有了。”
盛裝打扮以後,我徑直走向天諾的隆和殿。見杜公公在外守著,就知道天諾仍舊在裏麵同大臣們商議關於赫獒邊境戰亂之事。杜公公見我來了,忙不迭地請安上前。“哎呦,我的小主啊,這晚上涼,您可不能站在風口上啊!小主要是有個好歹,奴才這條命可就不保嘍。”
“杜公公不必為難,我知道皇上有要事,我在這裏等等就是了。”說著隻退到一邊,靜靜地守候著。我今天來,沒有別的目的,隻是想知道,天諾的心意。我需要天諾給我一個答複,一個對我來說,能否助推我下定決心的答複。
大約等了一刻鍾的時間,才看到群臣魚貫而出,待到他們都散盡了,才拾裙而入。天諾一抬頭見是我,忙扯出一個微笑給我,隻是那緊鎖的眉頭,仍舊暴露了他的為難。我也自動免去了那些繁文縟節,隻是從旁邊的抽屜裏拿出薄荷腦油,抹在指尖上為他按摩。他閉目,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是為赫獒的事嗎?”他也不吱聲,隻是點了點頭。“可有決斷了?”“還在猶豫。”我頓了頓,仍舊是將心中憋悶了好些天的話說了出來。“是猶豫該不該讓二哥哥帶兵出征吧。”我見他毫不掩飾地加深了眉心的褶皺,心裏又涼了幾分。
“我不想你再為這些事操心,你隻需好好照顧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他心裏還是看重的,我絲毫感覺不到他對這個孩子的到來所表現出來的焦慮。但是,我和他不一樣,他所追求的,是皇權的集中與皇位的穩固,我的孩子,也無非就是加固錦繡江山,前程社稷的籌碼。而我不光有他,有我們的孩子,更有我的親人,我的家族。
我猛然跪在地上,聲聲墜地。“懇請皇上派二哥哥出征。”突然感覺到他的目光變成一把寒光凜冽的寶劍直刺過來,小腹忽有下墜之感,用廣袖遮擋著緩
緩撫摸著肚子,讓裏麵的寶貝不要害怕。這是娘親在和你父親談一場合理的交易。
我不等天諾開口繼續說道:“皇上為何猶豫,臣妾知道。賢妃從前如何,臣妾今日亦如賢妃。赫獒邊陲戰事吃緊,一切皆以江山社稷為重,二哥哥驍勇善戰,更有石老將軍輔助,必定能夠凱旋。臣妾知道大權不旁落,皇上如果為了保護臣妾而保住臣妾母家榮華,而讓皇上英明有損。臣妾寧願自請幽閉梧桐苑,不再出宮門半步。”寵妃,功臣,在這個皇宮裏麵,就是魚同熊掌。美人,江山,亦要看天諾的選擇。
隻同在一起的時候,我從未喚他皇上,也不稱自己是臣妾。可現在,僅僅是換了稱呼,這其中的認真與堅定,肯定毫無保留地傳遞給了天諾。他的眼眸開始變得如狂風暴雨,波濤洶湧,拍擊著岸邊的礁石。他抄起桌上的茶盅,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杜公公聞聲而入,嚇了一跳。我是天諾最看重的女子,從前兩情相悅的兩人,如今卻一個倔強執著,一個隱忍暴怒。他立在那裏,一時三刻也不知如何是好。隨時接近冬日,他仍舊很快濕透了衣服。
天諾漸漸地平複了心情,轉而眼睛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杜繼生,通曉六宮,赫舍裏氏殿前失儀,降為正七品貴人,幽禁梧桐苑,無召不得外出。”我鬆了一口氣,到底,他還是選擇了江山,而我卻不怪他,因為隻有這樣,我才能夠保住我的家人。
出兵打仗,除了二哥哥再無任何可以頂替之人,二哥哥若遵循從前我的叮囑想方設法推脫,必定會被別人狀告懦弱失職,弄不好更是叛國的死罪。即便是躲無可躲帶兵出征,勝了是欺君,敗了是叛逃,樣樣都是死路一條。倒不如我今日主動替二哥哥請纓,用自己在宮中的地位,換取哥哥在朝野的一席之地。我的失勢,哥哥的得勢才不會顯得突兀。而我用天諾的情誼在賭,用我腹中的孩兒在賭,賭天諾不會像對待賢妃那樣對我,我不會重蹈賢妃的覆轍。
“謝皇上隆恩。”因我懷有身孕,又還有著位份,雖被幽禁,但到底也是天諾的妃子。杜公公上前將我攙扶起來,小心翼翼地扶著我向殿外走去。“儷貴人。”我驟然停住腳步,回首看向那個生疏叫著我的男人,他的眼裏滿是失望和難過,讓我的心也跟著糾結。“好好照顧孩子。”
他終究還是怪我的吧,睿智如他,我的這點小心思怎麽可能騙過他呢?所以,他才會對我失望,失望於我對他的猜忌與質疑,難過於我在他和孩子與家人之間選擇了後者。可是,我別無他法,我害怕,害怕今日我的所有,都會在一瞬間煙消雲散,然後如賢妃,空洞地隻剩下仇恨填充自己的肉體。我不願,我不忍,我不能。
天諾,就讓我這樣任性一次,就讓我利用你的不忍,利用你的不能來換取我們家的平安喜樂。我的家不止有父親,兄嫂,更有你,有我們的孩子。“萬一……”
“沒有萬一!朕,不許你有萬一!”
一句話,一輩子,千金情,萬分意。我看著天諾默然地拿起桌子上的奏折,再不看我。我的心,安了。
“小主進去的時候還好好的,這是怎麽了呢?”杜公公待把我送出隆和殿好遠,才感輕聲問道。我故作憂愁,說道:“都怪我言語無狀,還煩請公公適時在皇上麵前多多為了說情。”“皇上今日為了國事難免心煩氣躁些,等皇上氣消了,自然也就和小主和好了。”我歎了歎,說:“但願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