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再添心事

見他們大約都是聊得開的,我們這兩女子摻和進來終究不妥,便告知父親先行回房。

我與娉婷已轉身起步,快至門前,娉婷卻回眸,恰與流雲公子相視,一笑莞爾。

相視莞爾,卻無言相對。

現下正是六月下旬,連著姱園的玉簟園早已是開遍了石榴。那火紅的顏色偶爾泛著明金色,煞是好看。一時與娉婷貪看住了,不由一同進了長廊坐下納涼。

這時,如嫿與溫言各執了傘進來,如嫿恬婉,溫言嫻靜,正是恰好的。

我見著娉婷著一身縷金挑線紗裙,配著發髻上的鏤空金簪與藍寶石簪子,當真是風流蘊藉,宛丘淑媛。娉婷與我,皆是一胎所生,自小要好,親近之餘,自然是愈加親密。家中還有長兄,名為景宸,字為清珩。幼時與年家定下親事,此時去了上京述職,待到幾月後歸來便可以同年家幺女成婚。

想著那時候一家人圓圓滿滿的,倒也著實是好得很。萬事有因有果,並非無據,而人出於紅塵之中,也並非能夠做到無欲無求,無悲無喜。

佛家有語,要貪嗔癡恨。可人在塵世,難免通俗,畢竟是解不了佛語,又何嚐能夠做得圓融?難免囿於成見,不懂萬事。

細細想來,那時我到底也是個俗人,既是俗人也終不能免俗。

“姐姐,或有一日,你我皆能夠尋著良人,從此齊眉舉案扶持到老。”她突然開口說話,卻說得這樣大膽,我不禁啐道:“人還不大呢,竟說的這樣胡話,真該將你早早嫁了。”

她笑著將頭靠在我的肩上,嗔道:“姐姐是明白人,我又哪能不說明白話?何況,姐姐睿智,自然知曉父親本意。父親疼愛我們,自然會擇了好的,你隻瞧著無塵將軍便能明白父親用意。”

我聽了這話,不免紅了臉,那種發燙的感覺讓我不禁想著那人。此時此刻,我臉上必定是酡紅不已了。

娉婷這時抬起頭來,笑道:“姐姐臉怎麽紅了?”

我想到方才她與流雲公子之事,不由道:“我知曉你心中有了良人,自然便是要拖上我來講了。想那流雲公子,是如何風度翩翩的,自然人都要醉了的。”

娉婷聞言,臉上亦是紅若流霞。

我笑道:“娉婷還未吃酒呢,怎的臉卻先紅了?”

她立時站了起來,嗔笑道:“姐姐也未曾吃酒呢,怎的先醉了?”話盡,便跑著回了姱園去。

溫言早已是打了傘跟著了,如嫿在一旁笑著打傘道:“二小姐出落得愈發好了,真真是麗質天生的。”

“自然了,娉婷容貌是京都裏數一數二的,隻是她無意於容貌,隻乎於人心。”我笑著與如嫿同回姱園,如嫿跟著我久了,也知我不喜容貌喻人,更不喜以色事人者,因此默然。

這幾日正是愈發悶熱,好容易下了場雨,此時心境倒是無比暢快的。

娉婷前日受了熱,身上正不舒服著。我亦是有些不適,但是未免雙雙落下病根,我先行服了幾付藥,退了熱毒。

我與如嫿去了玉荷苑采摘今夏盛放的蓮花,以花入藥,以葉敷體,以露熬水,想來好得快些。是藥三分毒,也避免受了其害。

那日,正當傍晚。夕陽將整個天幕染成了鮮妍的緋紅色,玉荷苑被染得一片金光,熠熠生輝。

我立在長橋上,兩側皆有盛放的蓮花,香氣甚是清鬱。我雖不是萬分喜愛的,但也能夠入得了眼。

不喜歡浮華貴氣的花,列如牡丹。牡丹品種多,且被人視作是富貴之花,著名的當屬姚黃魏紫,趙粉豆綠了。也不喜芍藥,雖說此花嬌美,稱作嬌容、餘容等,但也終究是太過雍容富貴了。

荷花雖不如寒梅清冷綽約,也不似海棠溫和明麗,但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性子孤潔,又是舊時周敦頤摯

愛之花,想來品格自是好的。似乎,那人,也是喜愛荷花的……

我俯下身,準備折一支來賞玩,正觸著那綠梗便笑著放開了。

“怎的突然不摘了?”身後突然響起的聲音令我一個心驚,險些跌進池塘裏去。轉過頭去一瞧,發現是曲無塵,我便無言了。

“怎麽是你?”想著不說話著實是尷尬的,便隨意尋了一個由頭,“你怎麽進來的?”

“你都未曾回答我,你為什麽不摘了?”

他答非所問,我亦是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不想摘便不摘了。”

“小姐好大的脾氣。”他笑了笑,一襲荼白色衣衫襯得他如玉溫和,“我這幾日來看看師傅,順道前來‘瞻觀’玉荷苑裏盛放的荷花的。”

我與他相視一笑,說道:“那些花開在水裏好歹壽命還長著呢,我若是摘了,頂多也就是幾日的光景,我又何須摧殘它們呢?花如女子一樣,皆是紅顏薄命,既然我亦是女子,也知道佳人薄命,自然應當惜花惜人。”

“小姐願做惜花之人,自當明了人亦如花。”他淡然一笑,身後的斜陽餘暉照得他愈發溫潤如玉。

我突然想起詩經裏的句子: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這樣突兀的想法令我不適,搖著手中的合扇,借以平靜。

“小姐手中的應當是稱作“齊紈楚竹”的泥金合歡扇罷?”

“齊紈楚竹即是用山東絹和湖南竹製作扇麵的紈扇,少將軍博學遠知,我自愧不如。”

“班婕妤有詩雲:‘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想來這合歡扇,自然輕盈皎潔。”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我笑著吟道,“難不成少將軍意指我終是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莫不是以扇來借喻謝朓那句‘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見’罷?”

“小姐遠見卓識,典故自然不缺的。隻是難免心思玲瓏悟錯了意思,我並無別意,不過借詩論事,倒教小姐誤會實在不該。”他嘴角輕輕一提,笑意淺淺的。

“罷了,也不願與你多費唇舌來討論紅顏遲暮,君恩如水的問題。以色事人者,根本就是一搏而已。”我略一挑眉,笑意更深。

“以色事他人,能有幾時好。李白至理名句,小姐看得很透徹。無奈未尋紅顏得卻覺鬢先秋,多年執戀心先歿無端又相誤。陪君醉笑徒減瘦隻道愁難消,舊時懷殤終辜負空留滿生憾。紅顏往往命不多時,事罷王侯淚若河,又是經史家杜撰,枉擔了虛名罷了。”

“自然得要看得透徹。美人才調信縱橫,非將此骨眉公卿,這才應當是最好的。”

他聽聞微笑道:“氣質高潔,更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小姐自然是有心的。”

我見著天色仍舊是亮著的,雖說較之先前的夕陽是黯淡了些,終究也是美景。不由感慨道:“知音不到吟還懶,鎖印開簾又夕陽。”

“知音難求,知己難覓,小姐蘭心蕙性,前途不可限量。”他一笑,說道,“容顏姣好,又明了事理,小姐福慧雙修呢。”

“少將軍不也是麽?臨風玉樹,豐采高雅,又是名門望族的出身,想來必定是不少女子的夢裏人罷?”我回敬於他,“少將軍既是這般的好,將來的前途必定是極順遂的,指不定哪日皇上賜婚便做了駙馬,得享齊人之福了呢。”

“小姐字字珠璣,句句在理,的確是極好的。”他竟不生氣,當真如玉溫和,我一時無言相對,隻得側目於身旁的荷花。

一時無言以對,竟耽擱了些許時辰。這時天已暗了,華燈初上,他道:“小姐名喚作嫣然。”

“明知故問。”我一時不明所以,便道,“問名乃是將來夫君才有的儀禮,何況少將軍已經是知曉了,何須再問?”

紅塵柳,紫陌蘭,癡心作罷悲寒盟,癡兒呆女。黃泉酒,碧落棋,天涯思君不敢忘,涼薄無心。花事了,徒添憾,舊時容顏何故相為難,不成新歡。酒醉笑,殤難消,紅塵輪回莫言暗相負,無需計較。

“自然是需要問的。”他的容顏漸漸隱匿於黑暗裏,我也瞧不清他的模樣,他道,“小姐與我皆是有心人,想來必然是有緣的。”

“何以這樣說?”

“一則小姐與我皆為惜花之人,自然也皆是憐取眼前人;二則小姐與我心意相通,更是門當戶對,其中深意想來自知;三則,小姐與我當真有緣,想來……”他卻不繼續說下去,而我也知他其意。

“即便如此,你我卻並非是同心之人。這荷花與桃花有如參商,參商之虞。何況這荷花鮮妍淡漠,桃花豔麗嫵媚,美則美矣,卻是禍水亦是薄命之花。怕是瞧不起這樣輕薄無知的花呢。”

“你很愛桃花是麽?”他粲然一笑,竟像是三月裏的微風一樣暖人,“我不是息侯,自然不會讓你做薄命如花的息夫人。”

“哎,這兩種花是不合時宜的。即便你亂了四時節氣又如何?”

“我最愛芙蓉花,而你最愛桃花。你說這樣不合時宜,那我可以答應你,總有一日,我會將這兩種花開在同一時節,這樣自然不會再有不合時宜這一說了。”他笑顏盈盈,說出的話如開得正盛的桃花散出的香氣一般沁入我的心,“人人都說桃花過於妖冶嫵媚,是禍水之花。可我不這樣想,桃花夫人是桃花夫人,而林嫣然是林嫣然,我必不會讓你擔上禍水之名。”

玉荷苑夜風涼爽,我此時想得通透了臉上也燙了,臉側的明月珠拂在臉頰上,涼涼的觸感卻令我愈發覺得悶熱。我紅著臉道:“我並非傾國傾城,也並非是鳳毛麟角這般的不凡人。什麽門當戶對,有緣同心的,自然嫁人還很早呢。何況我亦是池中之物,想來也無人願意娶呢。”

說著,我便跑著準備回姱園去。隻是我眼睛在夜裏素來不便,也瞧不清什麽東西,險些跌落池裏去。

待反應過來時,他已摟著我,青絲隨著夜風拂在我的手上。隻聽得他笑道:“哎,無人娶你,我娶你好不好?”

聽完這話,我立時掙脫,試著定了定心意便逃似的離開了玉荷苑。

回至姱園,我的心仍舊還是那樣慌亂,是從未有過的感覺。此時此刻,我隻覺得心裏像是被填進了什麽東西,然後滿滿的全是那一樣。

這種想法是我內心驚惶不已,於是略略梳洗,便睡下了。

可是,睡在小榻上卻無半絲睡意。直到娉婷推門而入,我才起身。

“姐姐,怎麽這樣早便睡下了?”

“隻是有些累了,不妨事。”我攬衣起身道,“怎麽都不在房裏,去哪了?”

“沒去哪裏呀,不過四處走走。”她笑道,“父親在用膳時說了,待到乞巧那日便是我們及笄禮了,讓我和姐姐好生準備著。”

“那是自然了,等過了及笄禮後,就該讓父親快些將你嫁了,這樣才好。”我笑著打趣她,她倒是不為所動。

“要嫁自然姐姐先了,誰不知父親有意與曲家聯姻。誰不知無塵少主風姿俊逸,品貌非凡,姐姐又是一等一的美人,又通詩書棋藝,當得是門當戶對的好婚事了。”

“哎,你這是從哪裏學來的謬論。堂堂林家二小姐,說出的話,倒是半分沒個大家閨秀的模樣,真真是不知哪學來的。”

“姐姐禮儀周全,自然是極好的。我反正待在姐姐身旁也難以將姐姐風姿蓋過去,那麽不如安安分分的,不爭朝夕嘍。”

我笑著刮了刮她秀氣俊挺的鼻子,這樣並頭夜話,相視莞爾的日子令我感到滿足而又欣喜。

歲月綿長,隻願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