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落紅竟難墜，情牽長生殿
他站在窗邊望著滿園的楓樹，輕慢的緋紅色伴著夕陽的垂暮，不知不覺染紅了整個天際。隨之而來的神秘而曠遠的夜色即將拉開大幕，像一團化不開的濃墨彌漫開來。
花園池塘中的碧水泛起粼粼的微波，碧色的水波迂回開來，將池塘中早已開敗的殘荷打得七零八落，鼻尖似乎隱約傳來芰荷昔日的誘人芳香。他竟莫名的想起她發絲間隱隱約約的梔子香氣來。
院中滿是迤邐濃鬱的花香，像是一張大網，遮蓋了幾乎半個天際。
傳入耳畔的是女童稚嫩而清脆的歡笑聲。
“媽咪再高一點，再高一點。。。。。”
那女孩像是一隻翩躚的蝴蝶，落在高高飛起的秋千上，來來回回，高高低低的搖擺。
她的身後是一襲煙霞色旗袍的女子，那女子下頜柔美的曲線暴露在晚風中，細膩而嫵媚。單薄的身姿卻似乎牽引出無邊無際的秋水，更像是九月九遍插的茱萸。
她因為興奮和喜悅，麵孔之上顯露出發自內心的甜蜜笑容，額頭上還點點泛著晶瑩的細細密密的汗珠，像是清晨亟待落下的露珠。
他看著眼前的一幕，輕輕的揚起嘴角，露出一抹不自覺的微笑來。
他英挺的眉目和麵部線條，在垂暮的夕陽之下輪廓便的不甚明了，唯有那一抹笑容，像是烙印一般的刻在臉上。
“青青，小心摔著。”
聽到身後傳來男子溫柔如水的聲音，那小女孩一溜煙從秋千上跌跌撞撞的跑下來，險些摔個大跟頭。
他看準了時機一把將她抱起來，才沒讓她摔到，他把她摟在懷裏舉得高高的，“青青累不累？”
“青青不累，爸爸，騎大馬，騎大馬。青青要騎大馬”那女孩發出柔軟的撒嬌聲，憨態可掬的樣子讓人捧腹大笑。
她頭頂紮著兩個小鬏，用紅色的頭繩係著，梳得整整齊齊，一雙烏黑發亮的眉眼像極了長夜中璀璨的星辰，白皙的臉上還泛著微微的紅暈，像是一枚熟透的美子。
眉心還有一顆畫上去的小小的紅點，細細小小，就像是除夕夜的糖包上那一點點點上去的紅色丹青，說不出的伶俐可愛。
那男子聽了笑出聲來，手臂用力，拖著小女孩，將她架在脖子上。
“呦，青青又重了不少呢。”
“爸爸最好，爸爸最好了。騎大馬，騎大馬。。。。。。。”
那小女孩歡快的笑出聲來，不停的拍著手，一下一下，還唱起了兒歌。
夜色像春天的種子播撒在昏暗的室內，發嶸滋長，一發不可收拾。窗棱將原本如洪流般的月光割裂成無數的碎片，像碎了一地的羊脂美玉，看來竟是讓人不敢涉足其中。
他知道她沒睡，於是翻身過去，輕輕的環住她的腰，語氣帶著說不盡的溫柔與愛憐：“我想去給青青找個先生，她四歲了。”
她有幾分恍惚，發出好似夢囈般的低喃：“是啊，四歲了。。。。。。。”
她怔忡著，又道：“常洵，謝謝你對青青這樣好。”
“說什麽傻話，自己的女兒我不對她好對誰好？”紀常洵伸手撫上她的額角，轉而對著她的唇，深深的吻下去，她發絲之間的梔子香氣像是一張網，將他牢牢的束縛，不可自拔。
她的唇是那樣的嬌豔而甜美，泛著並不瑰麗卻很攝人的嫣紅色，像是那早春枝頭的桃花一般。
他吻下去的時候就感覺到她的唇像是早春的晨風中透著初醒的寒意，但卻更像是在早春的薜荔牆下發現的一支薔薇，讓他欣喜而狂熱。。
她的唇仿佛帶著最深的蠱惑，讓她深深的沉溺其中。
他從一開始就逃不掉，也從未逃掉過。。。。。。
清晨的霧氣還未消散，彌漫在空氣中的每一個角落裏，葉片上即將消逝的最後一抹露珠為即將升起的太陽
攻破了已經泛起魚肚色的天空最後一道防線，讓人嗅到晝夜的交替。
寂靜的街道邊，一處人家的門口，泛著青色的石板上赫然睡著一個小男孩。
“咦？你是誰？怎麽睡在了我家門口？”房門打開，走出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姑娘。
“我。。。我玩著玩著就迷路了，所以就。。。。。。”小男孩低下頭去吱唔著，看上去說不出的可憐可愛。
小姑娘一聽煞有介事的點點頭，烏黑的眸子中滿是璀璨的光彩，他望著那雙眸子忽然有些微微的怔忡。
“小哥哥你餓不餓啊？我去給你拿吃的給你好不好？”小女孩說話的時候頭上的兩個小鬏像蝴蝶一般上下飛舞著。
他隻感覺自己好像迷迷糊糊，暈暈沉沉的就點了頭，小姑娘蹦蹦跳跳的回屋，轉眼間捧著一個還冒著熱氣的煮雞蛋出來。
他道謝之後接過來，伸手剝著雞蛋的殼，其間還被燙的不斷的抽手，還時不時的倒抽一口涼氣。
她則蹲在青石板上，含著星星點點的笑意看著他將雞蛋的殼剝完，似乎還有一滴露水落在她的額角之上，正在緩緩的順著麵頰淌下來。 “謝謝你，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煮雞蛋。”他將剝好的雞蛋，塞進嘴裏吃的狼吞虎咽，上氣不接下氣，但是仍舊抬起頭來看著她的眼睛。
她甜甜的一笑，像是四月天裏明媚對春光，就連漫天的風雨都在她的身後淪為最為單調的布景。
“小哥哥，你若是不快些回去爹爹一定會著急的。”她看著已經將雞蛋全部塞進嘴裏的小男孩道。
“我沒有爹爹。”他有些蔫蔫的低下頭去，語氣中含著些微微的失落。
霧氣就像是一條蜿蜒曲折的河流，在街道上靜靜的流淌，她伸手輕輕的去摸了摸小男孩的額頭，道：“小哥哥其實我也沒有爹爹。”
“妹妹叫什麽名字？”他坐在地上，側過頭去含著笑意看著她。
“我叫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子衿。”她昂起頭，煞有介事的說出自己的名字。
他望著已經在自己身邊沉沉睡過去的子衿，安靜的像一隻小貓一樣蜷縮成一團，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的觸碰她的額角，喃喃的道：“子衿，我愛你，從很多年以前就。。。。。。雖然你早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他一直記得她昂著頭，帶著如同四月天的陽光一般明媚的笑靨，對著她說：
“我叫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子衿。”
童音琅琅但是這卻是他畢生無法忘卻的一句話。
我叫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子衿。
他記得她沒有問他的名字，但是他卻說，“妹妹，我記住了，我叫紀常洵。”
他仍舊記得五年前的那個初夏，他衣衫襤褸，風塵仆仆的進入祁山官邸，第一眼便看見盧佑嘉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襯衣和軍褲，坐在最顯眼的地方，身後是一隻鈞窯冰裂紋花瓶，裏麵還插著一支略略有些凋萎的水仙花。
他叼著一隻煙將神情隱藏在耀眼的燈光之下，氣定神閑的坐在沙發之上看著落魄的他。
他看著那張晦明不定的臉，總覺得比起當年在紀家官邸見到的盧佑嘉，他的眼光中似乎少了些什麽，又多了些什麽。
“紀公子，你來了。”他坐在那裏信誓旦旦的道，用目光直直的打量著他，像是一柄利劍一樣直插他的心肺。
“哼！”他冷笑一聲，“是啊，盧將軍，我來了！你的人在金陵沒能殺得了我，讓我苟延殘喘活到今天。”
他聽了冷笑一聲，側過頭去打量了那冰裂紋花瓶一眼，然後滿不在乎的聳聳肩，一臉的鄙夷的看向他，“既然你知道是苟延殘喘，那你今天還過來送死？”
紀常洵站在原地，一字一頓的道：“你派去的人，讓我差點就活不成了。不過我命大，
雖然養傷養了幾個月，不過隻要我還沒死透，我就一定要來見你，我要帶走我的妻子！我知道今日前來是死路一條，子衿為我北上才落入你手，今日就算是死也定要來見你，我不能負她！而且。。。。。。”他冷冷的一笑，“無論如何，我總要一試。”
“你的妻子？！”他也隨之冷笑一聲，“她早就是我盧佑嘉的女人！”
“你強取豪奪，擄掠人妻，還在這裏擺出著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做什麽！”他正色道：“你要殺便殺，囉嗦什麽！”說著睨了他一眼，一臉的強硬。
“殺你？！”他不屑的嗤笑，“我大可以在你偷偷摸摸的養好傷之後，在你北上來找我的路上就宰了你！”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接著道：“何必故意放你過關卡來這警衛森嚴的官邸來見我？”
“那你到底什麽意思？”他的疑惑像是漫天的濃雲一般罩過來。
盧佑嘉怔怔的望著他，出神了好一陣，才緩緩開口，語氣一改之前的鄙夷和不屑，恭恭敬敬的道：“紀公子，在下有一事相求。”
“哦？”紀常洵眉毛一挑，堅毅的麵孔上流露出一抹疑惑來。
他看著他臉上的那抹冷笑正在逐漸僵硬，凝固，他喃喃道：“請你帶她走。。。。。。”
“什麽！？”紀常洵頓時驚的張大了嘴，這話像是一個驚雷，炸得他全身一個激靈。
“紀公子，你對她這樣深情我是真的沒想到，所以我。。。。。。帶她去美國，把穆子衿帶走。”盧佑嘉此時幾乎是咬著牙將這句話重複出來。
“你什麽意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聽不懂麽？！”他說著便不耐煩的低吼起來，“滾！趁我現在還不後悔。”
他站在那裏毫無懼意，一動不動，冒出一句，“難道你要同日本人翻臉？”
紀常洵是個極為聰明的人，這些日子他已經對北方邊防軍和日本人之間的嫌隙略有耳聞，所以即刻便猜到了。
“這件事跟你無關。”他道，低下頭將煙按在煙灰缸裏，又掏出洋火點上一支煙來。
“否則，你這輩子都不要想再見他一麵！”
他抱著必死的決心，他知道在同日本人翻臉之後，他們遲早會采取措施的，他認定自己活不了多久，否則他必定不會將她交到旁人手裏。
紀常洵有些驚訝，愣在了原地，穆子衿為了他北上搬救兵，才會被盧佑嘉挾製，他原本抱著一死的決心而來，但是不曾想過竟然得到是這樣一出喜出望外甚至是出人意料的結果。
他竟然肯放手。
“她會恨我一輩子的。。。。。。”他聽見盧佑嘉喃喃的自言自語，伸手將臉微微掩上，飛揚的眉宇從指縫間流露，隨即又將手放下。“我不殺你，所以。。。。。。照顧好她。”
紀常洵又驚又喜，英挺的臉上竟是閃爍出異樣的光澤來，一口應承，“此事我定然做到！”
“哼”盧佑嘉冷笑著，挑了挑眉毛，“想必你一定不會把真相告訴她，對吧？”
紀常洵站在原地，雖然是衣衫襤褸，那種芝蘭玉樹般的氣質卻是愈發的濃鬱，他堅定的道：“放心！出於我的私心，我必定不會告訴她，我衷心的希望她會恨你盧佑嘉一輩子。”
“那就好！”盧佑嘉聽聞臉上露出一抹寬慰釋懷般的笑容來，將隻燒了一小半的煙狠狠的按在了桌上的煙灰缸裏，久久不將頭抬起。
是啊，他紀常洵永遠不會告訴子衿當日的真相，這是個永遠不會開啟的塵封的秘密，就算是死他也會把這個秘密帶到棺材裏去。
愛情是自私的，他紀常洵希望她恨那個男人一輩子！
有些愛情，贏了開頭和過程，卻贏不了最後。
有些愛情，贏得了開頭和結尾卻輸了過程。
誰也不是贏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