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當年全盛時,春到小桃枝
窗外夜色沉沉,濃重的墨色像是一盆汙水一般潑過來,染在窗棱上,屋裏沒有開燈,隻有窗外微弱而幽冷的月光像是深秋爬滿天的白霜似的,洋洋灑灑在地上凝了厚厚的一層。
冬日的風勢亂竄,淒厲刺耳,天地混沌,分不清你我,幹枯的朽木像是一株無望的莽草,在冬日的鋒利抓住最後一抹氣息。
樓道裏傳來有人走近的腳步聲,軍靴的鞋跟一下一下的敲著地麵,因為樓道裏鋪了一層厚厚的靛青色織花地毯,所以軍靴敲擊地麵的聲音顯得沉悶而無力。
腳步聲越來越近,卻冷不丁冒出來一個擋在了路中間,那人便站在原地,敬了一個軍禮道:“陳主任!”
“呦?怎麽是你?”陳煜有些納悶,來者正是接待室的侍從官梁鍾。
“接待室來人了。”梁鍾言簡意賅的道。
陳煜一聽便皺了眉頭,將手背在身後,下意識的張望了一下,“小梁,我好心勸你一句還是別過去了。你眼下要是進去,保管把你罵個狗血噴頭”說著拍了拍那人的胸口,“你自己看著辦吧。”
梁鍾的臉色立刻就變了,“陳主任,我有要事非說不可。”
陳煜聽在耳朵裏,嘴裏卻是沉沉的歎了口氣道:“那你可是小心著了,司令他。。。。。。總之你放聰明點。”說著也不再多說便讓開了路。
梁鍾站在那裏,伸出手來將自己的軍裝來來回回的整理了一下,確定沒有瑕疵之後,才深吸了一口氣,做出一個上戰場前意氣勃發的樣子,邁開步子就往前去了。
屋子裏是漆黑一片,隻有飄渺的雲霧在黑暗中若隱若現,一進屋便是濃烈的煙味,不遠處有一團微弱的火光正在夜色中跳躍,點點的亮光像是螢火蟲一般。
壓抑而冰涼的氣氛讓人冷得徹骨,梁鍾不自覺的打了一個寒戰,慢慢走過去,試探性的叫了一聲:“司令!”
桌子上的煙灰缸裏滿是煙蒂和煙灰,像火山灰一樣堆了厚厚的一層,椅子上的人,明明是睜著眼睛,卻似乎已經沉沉的睡去,對身旁人的呼喚充耳不聞。
那一雙眸子中充滿了灰敗,還有頹唐和失意。
“司令。。。。。。”梁鍾的聲音已經有些猶豫。
“怎麽了?”他皺了眉,撇過頭去掃了梁鍾一眼,眼神有點沉,語氣更是有些不耐煩。
梁鍾一聽,站在原地敬了一個標標準準的軍禮,道:“報告總司令,日本陸軍部那邊來人了。”
日本特使進來的時候,盧佑嘉正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嘴裏叼著一根煙,手裏拿著個打火機在玩,一派悠閑從容的模樣。他沒有穿著戎裝,而是穿著普通的一身黑色的西裝,氣定神閑的坐在那裏,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楠本隆平這個“冒名”前來的特使早在年關以前就已經秘密返回金陵,眼下來見盧佑嘉的人是陸軍部派來的貨真價實的特使吉田恭太。
那吉田恭太進門之後便朝盧佑嘉走過去,坐在了一旁的沙發上,用餘光打量著盧佑嘉“吧嗒”“吧嗒”一下一下,像是機器一般不斷的重複按著那新式的打火機。
打火機是最為耀眼的金黃色,在燈光下閃著如陽光一般耀眼的光彩,就像是棱鏡一般折射出盧佑嘉眸子中晦暗的光澤來。
他忽然覺得這位年輕的少帥和以往有些不一樣,不是因為沒有穿戎裝的緣故,但究竟是哪裏不一樣,他也說不清。
過了半晌,盧佑嘉才將手裏的打火機隨手放在了茶幾上,抬起頭來,倒也帶著禮節性的笑容,客氣的道:“吉田先生。”
吉田恭太一聽便開門見山的道:“盧司令,我們日方已經按著閣下所說,相助北方邊防軍脅迫內閣和議會扶持鍾家登位。但是這撫安鐵路的事卻是一拖再拖?”
“哼”盧佑嘉冷冷的笑道,側過頭去睨了吉田恭太一眼,“我已經開了景川和鑫於兩處港口做通商口岸,我北方五省對日方的進口關稅也已經低於英美諸國許多,這已經是片麵最惠國待遇,難不成你們還想要撫安鐵路的修築權?未免也太獅子大開口了些。”
吉田恭太被這麽一番說辭嗆的怔了怔,隨即便道:“
我們的參讚楠本先生最初來見將軍要求的便是這鐵路的修築權!”
盧佑嘉仍舊是笑,笑著笑著便將香煙抬手就摁在了煙灰缸裏,“這撫安鐵路的修築權原本就不是我一個小小的邊防軍司令就能夠做主的,這撫安鐵路的事,你大可以搖個電話到大使館,我可是從未答應過你們的參讚!”
吉田恭太的臉色已經非常難看了,“盧將軍,你!”
“不過是幫著北方邊防軍支持鍾家登位罷了,你莫要以為這樣的舉手之勞就能要來撫安鐵路的修築權!”盧佑嘉的臉色已經是非常難看了,目光像是黑暗中的冷箭一般,冷不丁的就殺人一個措不及手。
“盧將軍,你究竟想要什麽?”吉田恭太咬著牙一字一頓的道。
話音剛落隻聽見“咚咚咚咚”一陣倉促而急迫的敲門聲傳來,像是一道驚雷劃破最寂寥的長夜,緊接著便是門外的衛戍的聲音:“司令!報告司令!”
那聲音雄渾如同滾雷一般,帶著不可名狀的驚心動魄,甚至聽起來讓人感覺到一種橫刀而死的決心。
“司令!有要事!”那人又是一聲,語氣更是堅決而犀利。
盧佑嘉聽了,不知為什麽,臉上頓時湧出一抹煞人的戾氣來,讓人膽戰心驚,口氣已經是暴風驟雨來臨時驚濤駭浪的大海。
他道:“進來!”
那人推門就進來,樓道裏的風瞬間就出其不意的跟著那人湧進來,囂張而肆意。那人不待盧佑嘉吩咐便像是一個炮仗似的朝著他衝過來,這人赫然是盧佑嘉的貼身衛官,也是侍從室的主任陳煜。
隻見他滿臉通紅,像是受了驚嚇一般,在這樣冷的冬天汗流浹背,額上皆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陳煜伏在盧佑嘉的身邊將聲音壓低,口氣卻是凝重而驚懼:
“司令!渢河的人打電話過來,說穆小姐暈了過去,從樓梯上滾下去了!”
車子冬日的午夜中疾馳,卷起地上的落雪就像是一陣小型的暴風雪一般。
他上次回渢河是五天以前,那一次他氣急敗壞怒火中燒的摔門而去,留下穆子衿一個人像是看透了世事那般一個人在房間中歎息流淚。
這幾日他們吵架,他則心煩意亂的總是想莫名其妙的發脾氣,就連手下的衛戍都知道他近幾日心情不好,所以做事愈發的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就像是在懸崖邊躡足行走。
他不想見她,更不知道怎麽來見她。
這麽久了,她心中還藏著旁人。。。。。。她居然還對那個男人念念不忘!
念及此,他便愈加的血氣上湧,急怒攻心,幾乎是要抑製不住。
他坐在車後座上用手按揉著太陽穴的力道愈發的大,一下一下,來來回回,但是仍然有血液像是水泵一樣被從全身抽至大腦,突突的往外跳。
心中的不安像是冬日的雪夜綿綿密密的裝滿整個心扉,像是一隻強有力的巨手,不斷恣意的拉扯著他的心髒,直至心肺盡數撕裂。憂慮的浪潮像是即將逼近的暴風,又像是鋪天蓋地落下來的數罟,將他整個人卷入其中,掙脫不得。
車子開到渢河的時候,整棟別墅都是燈火通明,下人忙忙碌碌的來來回回進進出出。
最刺眼的不是水晶燈打下來的光線,而是那一盆盆被端出來的,通紅的血水。
他的心髒仿佛在瞬間被憑空飛來的一拳重重的擊潰,鮮血噴湧而出,他驚慌失措的抓住端著盆子出來的吳媽脫口便問:
“她怎麽樣了!?”
吳媽端著盆子支支吾吾的說:“司令,醫生說孩子。。。。。。孩子。。。。。。保不住了。”
他站在房間外麵,目光直勾勾的看向房間裏麵,有些怔忡的樣子,但是眼眸之中仿佛有一蹙火焰正在緩緩的燒起來,燎得眼底一片通紅的火光。
“穆小姐這幾天精神不大好,今天心悸病複發了,就。。。。。。就從樓梯上摔下去了。”吳媽補充了一句。
話音未落,卻是盧佑嘉已經是發了瘋似的邁開步子就衝了進去。
臥室裏隻開著一盞台燈,那個女人就像是一株柔弱的蓬草似的浮在床
上,眼睛緊緊的閉著,長長的睫毛簇擁成了一條彎彎的曲線,嫵媚而動人。額頭上皆是細細密密的汗珠,一滴一滴像是晶瑩剔透的水晶一般滑落臉頰。眉毛蹙在了一起,不自在的來回動著腦袋,仿佛是受了極大的折磨。
他心中無名的怒火頃刻間就被點燃,三兩步上前,一把狠狠的將剛剛流產,還很虛弱的子衿從床上撈起來,眼神中滿是狠辣而憤怒的火光,印得他的眼底通紅一片。 他目眥盡裂,揪著她的衣服,暴怒的嘶吼出聲,“穆子衿,你說!你到底做了什麽?”
她慢慢的睜開眼睛看著他,心中是那種近乎撕裂般的痛楚,她剛剛流產,他竟然不分青紅皂白過來就是這麽一副餓狼般的德行,她半晌無話,忽而慘白的麵容上扯出一抹淒厲而決絕的冷笑來。
“我做了什麽?!你說呢?你的孩子沒了。”聲音微弱的就像是初冬還在拚死掙紮的蘆葦。
“啪”一聲清脆的響聲,他反手就是一個劈頭蓋臉響亮的耳刮子,又重又狠,摑得她耳朵裏驟然“嗡”的一陣蜂鳴似的聲響,臉上火辣辣的疼,嘴角似乎還湧上一絲辛瑟的鹹味來。
他將甩累贅似的一把就把她丟回到床上,她的身子重重的跌了下去,彈簧床卻隻是微微的起伏了一下。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他咬牙切齒的道。
她旁若無人似的伸手緩緩的抹上嘴角,抬起頭來,衝他露出一個笑容來,那笑容明媚的就像陽春四月天裏的陽光,溫柔而不過分火辣,溫婉的宛如是當年的月下,這曾經是最讓他心動的表情。
但是眼下他卻是恨極了這個表情。
“你居然為了一個紀常洵殺了我的孩子!穆子衿,你就是故意拿這個孩子來折磨我,報複我是不是!?”他歇斯底裏的道,暴怒的眸子中火星四濺。
她看著他的眼眸,那一抹明媚的笑容轉而變得淒厲而慘痛。這不光是盧佑嘉的孩子,也同樣是她自己的孩子。她不會這樣的狠心,用自己的骨肉去報複他。
可是她不曾想他竟然是這樣看她,對這個男人她已經是打開心防去接受他了,但到頭來他居然是這樣猜忌著她。
她全身似乎都被兜頭而來的一盆涼水澆了個透徹,而後又跌入了深深的冰窖之中凍得僵硬。
她冷笑出聲,直視著他的眼睛冷冷的反詰道:“是啊!我就是在報複你,盧將軍您居然事到如今才知道麽?!”
此話一出無異於在烈火上硬生生的澆了一瓢滾燙的油,他伸出手來一把就扼住子衿的喉嚨,力道之大,簡直讓她聽清楚自己的喉嚨裏傳來的“咯吱”聲。
“穆子衿!你以為我不敢殺你是不是!?”他在她頭頂喘著粗氣道
她心灰意冷毫不客氣的反詰,“盧佑嘉你打死我好了,讓我給你的孩子抵命,我一命還一命。”
他一麵伸手想要拔出腰間的配槍,但是卻發現自己並未著戎裝,於是立刻伸手從口袋裏摸出他從不離身的那把勃朗寧。
一把將拉開保險,子彈上膛用槍口指著她,將扼她住喉嚨的手鬆了開來,咆哮著低吼:“穆子衿!”
她親眼看著他對著自己拉開手槍保險的樣子,眼淚就像是滾燙的開水一般簌簌的落下來,他曾經對自己說過:隻要把槍的保險拉開了,就會傷人的。
真是一語成讖,他現在竟然用槍來對著自己,他現在是用這把槍對著她。
“你隻管動手吧。”說著擺出一段了卻公案的模樣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抱住他的手槍用黑洞洞的槍口抵上自己的額頭。
他的槍冰涼而生硬,就像是她此刻的心一樣,冷到骨子裏。
做完這些她的手便無力的垂了下去,搭在身體兩側,嘴裏還擎著一抹欣慰的笑。
盧佑嘉站在原地看著用手槍抵住額頭,還不忘露出那抹嘲諷般的笑容的女人,她是不是以為自己真的不敢殺她?
想到這裏心中的烈火已經愈發不可收,他清楚的聽見自己磨牙的聲音,過了片刻像是精神失常一般發出一陣詭異如同鬼魅般的笑聲來,然後咬牙切齒的道:
“你想死?!嗯?穆子衿,你別逼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