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相思成灰



就在韓德讓與耶律淑怡的婚禮舉行前,遊牧於東北部的女直人犯境,侵擾遼國數州,耶律賢立即派耶律斜軫率軍趕往遼陽,護衛東京。

因為此事,禦帳前往春捺缽的行程延後,但燕王府與北院大王府的婚事依然遵旨在十日後舉行。

這是當今大遼國最炙手可熱的兩個豪門望族結親,又有皇後親臨主婚,因此陣勢龐大,場麵隆重。這日清早,宮衛宿衛便封了城門,不僅北城大內通往南城的禦道守衛森嚴,南城的大街小巷也有不少侍衛巡防。

由於契丹人的婚禮是在日落時舉行,因此,當韓府迎親的步輦載著新娘由北向南迤邐而行時,一路燈火燭天、鼓吹喧闐,承天門兩旁擠滿了看熱鬧的民眾,燕王府邸更是紅飛翠舞,韓家仆從們把漢人逢年過節玩的耍龍燈、雙獅戲鳳等各式把戲都盡情展現了出來。

禦輦駕到,將南城韓府的歡樂氣氛推到了最**。

結親、拜堂、祭祀、上香……這場融合了漢人與契丹人習俗的婚禮在琴師優雅的琴聲中,在帝王的祝福下一節節地展開。

火紅的燈籠,熱騰騰的酒;華麗的喜幛,香噴噴的肉。今天的韓府披紅掛彩,可謂高朋滿座,貴客盈門。燕燕看看坐在下方新人席上的一對璧人,再看看身側的賢寧,他正與於越耶律屋質、尚書令室昉,及燕王說話,臉上帶著輕鬆的笑意,由他的神情中,不難看出,這場婚禮符合他的心願。

韓德讓與淑怡的婚事安排得如此迅速快捷,的確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如此看來,他們之間是有感情的,否則,就算是為了讓她高興,韓德讓違心地答應了這樁婚事,也不必如此匆忙地舉行婚禮。

想起弟弟繼先曾告訴她,自她進宮後,韓府是淑怡最常去的地方,隻要有韓德讓參加的聚會,必有淑怡相陪,還說韓德讓對淑怡的態度已不象以前那麽冷淡……

如此甚好,他有了美豔多情的淑怡相隨,自己也有了身心相係的賢寧相伴,今後心中便再無愧疚牽掛,可以安心了。

怡然地舒了口氣,她抬起眼再看了看下方那道熟悉的身影,心,依然會痛,但已經不那麽深刻了。

淑怡,從今天起,他完全屬於你了,但願你早日得到他的心。

她默默地給予朋友美好的祝願。

“二哥,弟敬你和二嫂一杯,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韓家三子韓德凝走來,向兄嫂敬酒。

韓德讓微笑著端起麵前的酒盅,卻隻是注視著酒水,並未飲,也未看他。

淑怡則保持了一貫的端莊賢淑,舉酒與他對飲,還禮道:“謝謝三弟吉言,今後還請三弟多多關照!”

按習俗,新娘的頭帕要在洞房內由新郎挑除,但有皇帝皇後親臨參加的婚禮,新娘的頭帕則是在拜天地後摘除,以示對帝後的敬意。

隨後,又有一群朝官貴戚來給新娘敬酒,淑怡均得體應對,韓德讓則一味微笑無語。

知兄莫如弟,韓德凝看出他神思恍惚,便不安地靠近他低聲提醒道:“二哥,今日大喜,怎地不飲酒呢?”

韓德讓抬眼望著弟弟,視線卻未停留在他憂慮的臉上,而是直落他身後高懸的紅彩燈籠下。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在看燈,但韓德凝絕不會這樣想,他知道二哥看的,是紅彩燈籠下與帝君並肩而坐的皇後。

二哥!……

韓德凝無聲地呼喚他,心裏為他痛苦,為他擔憂。

她真的好美!韓德讓注視著燕燕,幹澀的雙眼蒙上了一層薄霧,她比紅燈籠更明亮更紅顏更美麗。看著

她,他的眼前出現一身紅衣、清喉嬌囀的她在撫琴歌唱的身影;耳邊回蕩著朗目疏眉、嬌俏可愛的她坐在馬背上朝他大笑著喊“二郎抱”的聲音……

祝詞、頌歌、美酒、人群,甚至高台正坐的君王……都離他遠去,此刻,他的眼裏心裏全是那抹不去的身影!

燕燕,這個自她出生起便注定是他的妻,他一心所係,一路守護的女人,他等待著她長大,期盼著她最終屬於他的那天,然而,天意難違,一道聖旨,分離了他與她緊握的手;一道聖旨,將他與她撕裂為兩個世界。目睹她遠去,做了皇妃,做了皇後,成了他此生終不能追尋的夢境!

手被生硬地抓住,冰冷的手指令他一顫。側頭轉目,是她,淑怡——他的妻,精致的妝扮和濃鬱的酒讓她更加美豔不可方物。

“夫君,這麽多人給咱祝賀,咱們是不是也該回敬大家一杯呢?”

淑怡儀態萬方地對他嫵媚一笑,盈盈眸光蓄著深情愛慕。

胸口一緊,他下意識地擺脫掉握著自己的柔荑。

是的,自今夜起,他有了妻,肌若凝脂,氣若幽蘭的淑怡,是所有男人都渴望的妻,可他,被她握住手,卻感到猶如被圈進屠宰場的牛羊。

“夫君?”

淑怡再次喊他,聲音柔柔的甜甜的,卻壓不住其中的失落與不安。

那是自然的,有哪個女子能忍受夫君成婚前宣稱隻要名義上的婚姻?又有哪個女人能忍受感情的單向付出?

想起那天她在哭鬧後答應嫁給他的一幕,他心中有些歉疚,於是對她微笑,舉起酒杯大聲說:“沒錯,來,我們敬酒!”

他朝四麵賀喜的人們舉了舉手中的酒,然後一口飲盡,放下酒杯爽朗地笑了,渾厚的笑聲在大殿上空回蕩,在此起彼伏的賀喜聲中綿延,引來眾人更多的喝彩,卻沒人聽出他笑聲裏的無奈和憂傷。

*****

婚禮在琴師美妙的樂曲、賓主滿意的笑聲中落下帷幕。

送走君王,辭別父兄,韓德讓輕鬆了一些,可是當他與耶律淑怡在家奴侍衛的護送,和婢女們的陪伴下返回住所時,那短暫的輕鬆感不見了。

韓府別宅內,紅燭彩照,美人相伴,這是他的臥室,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可韓德讓從走進這間屋子,就感到渾身不自在,隻想逃離此地。

他知道原因何在,這屋裏多了個她——耶律淑怡!

最悲慘的是他不能像以前一樣趕走她,是他,授予了她留在這裏,永遠留在這裏的權利,因此,除了憤怒、懊悔、絕望,他被無法平息的煩躁困住!

驅散了想要鬧洞房的同儕和鄰人,他渴望安靜地獨處。可是,就連這樣簡單的希冀也難以實現。

“二郎,你要去哪裏?”

就在他準備到廂房去時,身後內室的門開了,傳來淑怡的聲音。

他回頭,不由暗暗抽了口氣,眉頭微微一皺。淑怡已經換了衣服,隻穿著薄衣短裳站在他麵前,而那種淺色綢料在她身後的火光映照下根本起不了多少遮蔽的作用,朦朦朧朧地不僅凸顯了她修長勻稱的身姿,也盡現嫵媚與誘惑。

視線移到她臉上,他的心又是一沉。此刻的她雙頰泛紅,眼裏流露出新婚婦的嬌羞與期盼,純真中帶有一種撩人的風情,換了其他男人一定會因見到如此美景而血脈賁張,並被這朵嬌嫩鮮豔的花兒迷醉。

可惜,他不是那個男人,她毫不掩飾的誘惑隻帶給他困擾和煩惱。

“今天很累,早點歇了吧。”

他轉開眼,克製著想丟件袍子在她身上的衝動淡淡地說。

淑怡美豔的臉蛋頓時失去了紅潤光澤,仿佛忽然被人打了兩巴掌似地定定地站在那裏看著他。

她無法相信,自己為今夜特意精心準備的衣服,這身被伊朵笑稱“就是八十歲老翁看了也會春心萌動”的迷人內衣,竟不能讓他動心!

原來,他在河邊說的話是真的,他不想與她同床共枕,哪怕她為他放下了傲氣與自尊,刻意打扮成現在這個樣子,他也沒有絲毫感動!

委屈夾雜著憤怒自心底噴發欲出,但她用力忍著,像生吞了一個沒長熟的果子一樣,將那份酸澀、苦楚和憤怒統統咽回肚裏,自我安慰道:沒關係,他隻是還沒有領略過她的魅力,不知道她也可以像蕭燕燕那樣——甚至比蕭燕燕更愛他,一旦成就好事,他會改變態度,會以同樣的愛來回報她!再說,世上的男人誰能抵抗得了美人的誘惑?她,一定能馴服這個與她一樣高傲倔強的男人。

掩藏起所有的情緒,她溫順地說:“我不累,讓我陪你說說話吧。”

“不啦,我還有事要做。”

“別走!”見他再次轉身,淑怡提高聲音阻止道:“今夜是我們的新婚之夜,你丟下我獨自出去,明天肯定流言滿天飛,你要我和北院大王府的臉往哪兒擱?”

“院裏都是我的家奴,沒人多嘴!”

淑怡見留不住他,急了,轉念想到另一個理由:“是,韓府家奴口緊,不會說,可想鬧洞房的左鄰右舍和你的那些幕僚呢?他們的嘴上可沒有鎖!”

她最後這句話提醒了韓德讓,側耳聆聽,屋外的確有說笑聲。於是他沒再堅持,腳跟一轉,走到屋角長榻上坐下,“你去休息吧,我在這兒坐會兒。”

他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很傷人,淑怡心情黯然,但臉上仍帶著溫柔可人的笑容,走來坐在他身邊,“我不想休息,既然你也不想,那不如我們飲酒聊天。”

說完,不等他回應,她轉頭吩咐站在門邊的侍女:“伊朵,取酒來!”

韓德讓本想拒絕,可一想,飲酒也不錯,反正她是不會讓他安靜的,而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坐著也沒意思,便沒有反對。

伊朵很快就送酒來了,看來是早有準備的,精美的銀壺銀碗在燈火中熒熒閃光,還未到跟前,濃鬱的奶酒香味已撲鼻而來。

“你去吧,我會伺候夫君。”淑怡對伊朵說,後者以怨懟的目光看了韓德讓一眼,然後不發一言地走了出去。

淑怡起身端起銀盤裏的酒壺,把兩個銀碗注滿,親手端起其中一碗,雙手捧著在他麵前跪下,仰望著他,情真意切地說:“宜言飲酒,與子偕老。二郎,你我今天已結為夫妻,為妻奉上這碗熱乎乎的奶酒,祝願它能衝走你心中的憂傷,溫暖你冰冷的肌骨。”

她的話很動人,韓德讓注視著她,不由地被她的秋水明眸所吸引。平日他從未留意過她,更少與她對望,今天才驀然發現這對眸子極美,水光盈盈,其中流動的繾綣情意觸動了他日益枯竭的心。

想到自己一直對她很冷淡無情,可她始終以柔情相報,不由深感內疚,他接過她手裏的酒碗放在案上,扶她坐在自己身邊,“對我,你不需要這樣。”

這是自蕭燕燕離開後,他第一次對她表現出溫柔。淑怡難以自已地抓住他的手,可他卻像受了驚嚇似地立即掙脫出來,身子略微退開,目光低垂地看著地麵。

淑怡知道他那短暫的溫柔已經消失不見,不由心頭懊惱,端起奶酒送到他手裏,“來吧,咱們幹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