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春心爭發
與韓德讓見麵後,燕燕回到寢宮,不見耶律賢返回,心裏倒安穩了些。畢竟,這場見麵雖然她與韓德讓都恪守了禮節,但並非水波不興,此時此刻她實在無力麵對另一個男人審視憂鬱的目光。
那天很晚耶律賢才回宮,燕燕無心與他說這事,他也沒問。
接下來的幾日,朝廷事多,先是忙迎接回鶻所貢的千匹戰馬,然後是郎君鐸遏出使阿薩蘭回鶻,等送走鐸遏後,春捺缽啟動。今年的春捺缽按照耶律賢的旨意,是在鴨子河,那裏立春後氣候迅速回暖,河中鵝鴨成群大雁翔集,是縱鷹獵鴨的最好季節。
這天,耶律賢與群臣在壽寧殿邊飲茶邊商議春捺缽之事,確定派飛馬使女裏先去鴨子河為皇宮行帳做部署後,他忽然望著在座的韓匡嗣與耶律奚底,問道:“聽說燕王與北院大王欲結親家,此事可當真?”
韓匡嗣儒雅地起身行禮,道:“稟皇上,是有此事。臣與王爺正準備向吾皇陛下呈報。”
耶律奚底也站起身,從懷裏取出一份用白麻紙書寫的奏議,雙手捧著,滿臉喜色地說:“皇上,承蒙燕王看得起臣,小女淑怡也非常樂意,因此臣日前已接了韓府彩禮,但婚期尚未確定,這幾天臣正準備與燕王商量。”
“是嗎?那是好事啊!”耶律賢靠在禦座上的身子往前傾了傾,很有興趣地說,“你們都是朝廷重臣,朕的左右臂膀,如今結為兒女親家,朕也歡喜。這樣吧,朕給你們做個主,迎娶的日子就選在禦駕南遷的前夜,那樣也好讓朕與皇後去給你們賀個喜助個興!”
耶律奚底和韓匡嗣一聽,頓時大喜過望,雙雙跪拜在禦座前連聲道謝。
韓匡嗣道:“吾皇恩寵,微臣沒齒難忘!臣冒昧懇請吾皇陛下及皇後陛下做主婚者,賜臣屬滿門至高榮耀!”
耶律賢發出難得一見的笑聲,爽快地說:“朕允了!”
當即滿朝官員紛紛向韓匡嗣與耶律奚底賀喜,肅穆的殿堂無燈無彩,卻似燈會節慶一般充滿喜氣與快樂。
“賢寧,謝謝你!”
散朝後,耶律賢與燕燕移駕禦書閣時,燕燕感激地對他說。
“謝我什麽?我什麽都沒做。”他側過臉看她,一雙上挑的狹長眼眸明若秋水,華光璀璨,帶著驚心的秀麗與絕豔。
“不,你做了很多,為我,也為他!”燕燕真情流露地說,雖然他沒有按照她的要求替二郎和淑怡指婚,卻用了更好的辦法成全她,也成全了淑怡。
可是她的真情表白並沒有換來耶律賢的喜悅,他麵色陰沉地扭頭就走。
“你,怎麽啦?”她快步跟上他,可他一言不發,仿佛沒有聽到。
見他如此,燕燕心裏忐忑,便不再多話跟著他進了禦書閣。
“都退下,朕需要侍候時自會傳召!”
一進門,看到等待著為他更衣侍茶的燕奴、瓊花等都在時,他冷冷地命令。
小底們應聲退出殿外。
燕燕見他的情緒與不久前在朝上時大相徑庭,猜那多半是自己的責任,可又不甚明白,忙跟在他身後問:“好好的幹嘛不高興?是我說錯啥了嗎?”
他冷漠地瞟她一眼,揮了揮衣袖,仿佛她是股惱人的空氣,然後繞過她徑直走到案前坐下,抓過堆在那裏尚未審閱的奏議閱讀。
這可讓燕燕迷惑了,自從認識他以來,他凝視過她、怒瞪過她、厲斥過她,譏諷過她……可從來沒有漠視過她的存在,更沒有用這樣冷漠的眼神看過她。
她不想讓他生氣,尤其在他為她做了這麽多事,縱容了她這麽久之後,不能在她剛剛意識到他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伴侶時,她不願意再與他爭吵。可是,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注視著他惱怒的表情,她回想著——忽然明白了,急忙走過去跪坐在他身邊,抓著他的胳膊,問:“你是氣我感謝你嗎?”
“對!”他將手裏的文案重重一放,抬起頭看著她,黝黑的眼睛不再漠然,充滿了熾熱的火焰,燒灼著她的肌膚,也改變了他冷冰冰的目光。“你早知道我痛恨你感謝我,痛恨你畏懼我,痛恨你把我視為陌生人!因此我不顧禮俗和大臣們的反對,要你喊我的乳名,要你與我平起平坐……可你,毫不領情!”
“
你誤會我了!”她低聲抗議,“我沒有畏懼你,更沒有把你當陌生人,我感謝你,是因為我最近才真的意識到,這一年多來,你為我做了很多事情我卻一直不知感恩,我謝你,是因為那是我從心底產生的真實情感!”
他注視著她,眼裏的表情不斷變化著,似乎在思考她的話的真實性。
忍著因被誤解而潸然欲出的眼淚,她賭氣般地說,“如果你不喜歡,今後我再也不會感謝你,你為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會被視為理所應當,反正你是我的男人,寵我憐我照顧我是你的責任!”
“如果你這樣做,我會很喜歡!”他抬起手輕輕撫摩她的臉,氤氳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不去,最後定在她微微顫抖的紅唇。
俯下頭,他的嘴覆蓋了她的唇,以狂野的激情用力地吻她。霎時,燕燕仿佛在毫無防備的情形下遭遇到強風襲擊,猛烈的情感碰撞讓她完全迷失了自己,被洶湧而至的激情所淹沒,隻覺得體內奔騰著一股火辣辣的生命活力,推動著她投入他的懷抱,與他的身體緊緊相連。
當她投入時,明顯地感到這次與以往不同,當他占有地索取與付出時,她也有了同樣強度的想要屬於對方的衝動,她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身體緊緊貼著他,當他們彼此相屬時,她既感到堅強有力,又覺得柔弱無骨,全身仿佛都融化在了他與她共同點燃的熊熊烈火中。
剛才發生的不愉快已煙消雲散,他們享有著同樣的呼吸,迷戀著彼此的身體,觸摸著彼此的靈魂,此時此刻,他們都感到擺脫了情感的桎枯,從孤寂的樊籠中解脫出來,展翅高飛在自由的天空,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歡愉。他們為不再壓抑情感而欣喜若狂,並興奮地發現,自己屬於對方——他與她,被對方愛著、憐著,寵著,那是多麽令人欣慰的感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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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已經正月,但漠北草原的春天腳步依然蹣跚,空氣依然寒冷。
在距離皇城最遠的北城牆外,身為上京承奉官的韓德讓,正帶領著將士們修建甕城。年輕的士兵們唱著吼著,站在夯土築成的城牆上幹活,盡管此刻寒風淩厲,他們卻一個個隻穿著單薄的衣裳而大汗淋漓。
“韓東頭,恭喜啊,就要做新郎倌了!”
一個小吏見韓德讓一直默默幹活,便逗起了他。韓德讓的職務是上京承奉官,稱“東頭”,因此聽到他的話,其他人也跟著起哄。
“是啊,大婚將至該養足精神迎新娘,咋還跟咱一塊兒幹活啦?”
“你們知道啥?新娘可是咱漠北有名的花兒呢,韓東頭這是高興勁兒沒處使,到這城頭上來泄勁兒來了!”
他的話惹來一陣無法無天的笑鬧,可不管他們怎麽吵,韓德讓始終不吭不哼,神色平靜地幹著活,弄得大家也沒了興趣。
正在這時,城下一個士兵忽然高聲喊起來:“韓東頭,新娘子來啦!”
城頭上的男人們又來勁兒了,一個個停下手中的活兒,伸長脖子往城牆下看,連韓德讓也直起了腰。
隻見兩匹駿馬由城內馳來,由裝束上不難看出,身穿杏黃色袍子的女子就是耶律淑怡,緊跟在她身側的青衣女子則是她的侍女伊朵。
“二郎!”
耶律淑怡策馬來到牆下,仰麵對著城頭上的韓德讓喊。
“等著,我這就下來!”韓德讓衝她喊了一聲,再轉頭對其他人說:“快幹活,不關你們的事別瞎嚷嚷!”
說完,不理會那些捉狹曖昧的言辭,他走下城頭,並沒有走向耶律淑儀,而是走向自己的坐騎,翻身上馬,騎到淑怡身邊,對她說:“到河邊去!”
“曖。”淑怡回應,跟著他往白音戈洛河而去。
到了河邊,韓德讓下馬,牽著馬沿河尋找有草的地方讓馬飲水吃草,心裏則在想著要如何開始這場不容易的交談。
四周很空曠,視野極廣,這正是他選擇它的原因,不會有好事者偷聽,不會有家人奴仆幹擾,就算吵鬧起來,也不會有人聽到。可是,他寧願沒有這場交談!
看著他孤獨挺拔的背影,坐在馬背上的淑怡暗自歎了口氣:連回頭看她一眼都不肯,實不該奢望他會來扶她下馬!
侍女伊朵
走過來扶她下馬,打抱不平地說:“韓二郎真沒君子風度!”
淑怡委屈地說:“他有,隻不過都遺忘在皇後娘娘處了。”
“那你還那麽想嫁給他?”伊朵是淑怡家的養生奴,與淑怡同齡,一起長大,情同姐妹,因此說話不避嫌。
“是的,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嫁給他!”淑怡看著前方的韓德讓,臉上露出淒美的笑容,“隻要成了親,他會對我百依百順的!”
看著她充滿自信和決心的目光,伊朵沒有說話,因為她知道主人是不會聽自己規勸的,否則她也不會倒追韓德讓這麽久。
“不必擔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帶馬去飲水吧。”淑怡將馬韁繩塞進她手裏,獨自朝韓德讓走去。
伊朵在她身後皺緊了眉頭。
淑怡很快就滿二十一歲了,這個年紀的女子早該成親嫁人,可是淑怡卻拒絕了所有人的求親,隻為了守候一個也許根本不配得到她的男人。
很多年前,她就知道淑怡對韓德讓的感情,而這一年多,目睹主人主動追求韓德讓卻每每受挫的情景,她既恨韓德讓無情,又為主人鳴不平,像淑怡這樣嬌貴美麗的女人,該做公主、做皇後,而不該成天追著一個不想要她的男人身後自取其辱,可是對韓德讓癡情迷戀得幾近瘋狂的淑怡聽不進她的勸告。如今韓府終於向北大王府提親,韓德讓也忽然改變主意,婚事已定,主人全家高興,她卻沒有辦法替主人高興。
牽起兩匹馬,她往有草的河邊走去。而河水另一端的淑怡,也跟上了韓德讓,他就站著坐騎旁邊等著她。
“二郎,告訴你個喜訊,皇帝陛下和皇後娘娘會是我們婚禮的主婚人!”迎著他平板的目光,淑怡興致勃勃地說,努力將心底升起的寒氣壓下去。
韓德讓的目光更淡了,望著河麵粼粼波光,什麽也沒說。
淑怡臉上的笑容被一重陰影覆蓋,窒了窒,問他:“你讓我來城北找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是的。”韓德讓注視著河麵,卻沒法繼續交談。
“二郎,我們雖然已經定了親,可是我還沒有聽你親口說過你要娶我的話,現在,你能告訴我,你真的想娶我嗎?”
不想!一點都不想!他幾乎破口而出的霎那間,眼前卻映出一張甜美單純的臉龐,那臉龐上的淚水融著破碎的聲音在他胸中激蕩,震得他心痛。
“你要娶我嗎?”見他久久不語,淑怡再次追問。
“你真的要嫁給我嗎?”他終於開口,淑怡懸著的心驟然放下。
“你知道的,嫁給你是我最大的心願。”淑儀臉上露出迷人的笑靨,可惜他的回答卻將她尚未綻開的笑容打碎。
“你嫁給我得到的隻是名分,沒有真實的婚姻,這樣,你還願意嫁嗎?”
淑怡的臉色變得蒼白,“你是說,你娶我,但不要我?”
他轉過來身看著她,“是的,如果你答應,我們可立刻成婚;若不答應,則婚事取消!”
“你……你為什麽要這樣?難道是燕燕,是她……”她聲音尖銳地問。
“別扯到她,這是我的決定,跟任何人都沒關係!”
“別否認,一定是她!”淑怡忽然撲到他身上,邊哭邊用雙拳捶打著他的胸脯,“難怪你要帶我來這個地方說話,你也知道虧心是不是?混蛋,你好好看看我,看看我的身材、臉蛋、學識、家世……有哪一點比不上她?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你還是不是個男人?是不是人……”
“夠了!”韓德讓先是一動不動地站著,任她打罵發泄,可見她越鬧越凶,不由煩了,雙手抓著她的手將她從身上推開,冷靜地說:“我讓你選擇,你可以選擇不嫁給我!”
“不嫁給你?那正是你所希望的,不是嗎?”淑怡畢竟是矜持的女子,一時失控後很快便控製住了情緒,擦掉眼淚傲然立在他麵前反問他。
韓德讓注視著她冷豔如梅的漂亮五官,不得不歎服她的冷靜自製和收放自如,至於她的問題,他無意回答,隻是追問:“你的選擇?”
他們之間隻有半步之遙,兩人麵對麵、眼對眼地站著,久久無語,最終,淑怡笑了,笑得如同掃過荒野的秋風,肅殺、寒冷。
“我、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