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月山與雷光



走進去,坐在因沒有了獸皮墊子而略帶寒氣的石凳上,她雙臂交抱地伏在石桌上,把臉埋進臂窩裏,深深吸了口氣。

耶律賢與惜瑤的對話,以及他們抱在一起的映像縈繞在心頭,她不知為何竟感到心裏有種難言的滋味。

她並不認為那是吃醋,因為她並沒有愛上耶律賢;她也不覺得受辱,因為伺候照顧耶律賢是惜瑤的責任。可是,她就是覺得心裏別扭,仿佛闖入了一個她不該去的地方,看到了不該看的事情。

為何會這樣,難道是昨晚他說的那番話?

“你是我唯一的女人……最珍愛的寶貝……”

他的聲音和說話時的表情浮現在腦海裏,昨晚她的確被那樣直露而深情的表白打動了,可現在,那就像一個絕妙的諷刺刺傷了她。

幸好我並沒有愛上他,那話也當不得真!

她慶幸地想,仍然感到氣憤和失望。他已經有漂亮的女人,還非要狠心地拆散她與韓德讓。男人盡可以三妻四妾,皇帝更不用說,但她知道二郎絕對會一心一意地對待她,不會有其它女人,她也不會允許自己與其它女人分享丈夫,可現在,她最終還是被迫跟其它女人共有一個夫君,這都是他的錯!

也罷,他是皇帝,後宮不會隻有她,而她也不可能阻止他跟其它女人的親密關係,但她可以讓自己置身事外,他非要冊封她,那她就做他名譽上的皇後,不愛他,也不與他洞房……

“奴婢把陛下放在心尖上,卻抵不過把陛下的尊嚴踩在腳下的皇後!”

惜瑤的話突兀地擊中心坎兒,她顫了顫,把皇帝的尊嚴踩在腳下?那可是足以滅三族的死罪啊!

她從不想踐踏他的尊嚴,也不會放棄自己的。然而,她發現他倆無論是誰想維護自己的自尊,都勢必傷及對方的。

耶律賢為她做了很多也付出了很多,甚至包括他的尊嚴,但他也給她帶來了許多痛苦和煩惱,以至於她無法對他心存感激,就連昨夜害他發病的愧疚,也在看到他與惜瑤相擁床上時全數消失了。

可是,她終究是要與他見麵,與他共同生活的,他能一直這樣寬容她嗎?他的忍耐能持續多久?

這些問題的答案她一點都不知道,也無從了解。他,是一個令人困惑的人。

他說要她、愛她,卻可以容忍她剝奪他求歡的權利,發出不愛的宣示;他表麵上拒絕惜瑤,卻接受她的投懷送抱,縱容她的驕橫傲慢;他看似冷酷無情,但對公然羞辱了他的韓德讓卻沒有怨怪和責罰;她以琴聲發泄不滿和悲哀,那是對他極大的羞辱和挑釁,他憤怒卻隱忍了一切;她鄙視他責罵他,他卻用溫暖的懷抱撫平了她激憤的情緒;她宛如一匹脫韁的野馬,他則像一個善騎的馭手;她是片亙古不變的草原,他卻是起伏多變的雲彩……

他與二郎恰如白晝和黑夜。他太過深沉,她看不清楚他,與他在一起,她時常在不經意間發現他出人意外的一麵,每與他多相處一天,她的困惑就多添一分。她既好奇地想走近,把他看清,又懼怕地想遠遠逃離開。

二郎則是如此的清澈透亮,與二郎在一起,她隻有歡樂,就連相思相憶的淚水中也是歡樂多過憂傷。他們了解對方就像了解自己一樣,彼此間沒有隔閡,沒有猜忌,更沒有陰險算計。

她不喜歡與太複雜、太深沉的人相處,可耶律賢偏偏就是這樣的人,而她,偏偏已經嫁給了他,再無逃離的可能!

她痛恨與其它女人分享丈夫,可作為皇後,她偏偏必須容忍皇帝的嬪妃!

耳邊傳來重重的腳步聲,她倏然抬起頭,迎麵看到耶律煌震驚的表情。

天快亮了,晨風吹在臉上絲絲透涼,她用手一摸,竟是滿臉淚水。於是明白,是“哭泣的皇後”讓這位不動如山的隊使變了神色。

她飛快地擦擦淚水,起身故作沒事地說:“你來的正好,我迷路了,能給我指條路嗎?”

“路早已由陛下設好,皇後隻要沿著那兒往前走就不會錯。”他指著亭子外的走廊說。

兩人都是話外有話,而且都聽懂了對方的言外之意,。

燕燕沒再多說,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出亭子,站在最低一級台階上,忽然轉過身對他說:“請不要告訴皇上我來過。”

耶律煌的神色略變,貌似驚訝地問:“為什麽?”

她淺笑,“因為我不想讓他知道我迷路了。”

他微微頷首,“隻要皇後不再迷路,臣屬答應皇後的要求。”

“這路太複雜,我盡量不再迷路。”她隨即回應著,頭也不回地離去。

耶律煌佇立在亭前,久久地注視著她逐漸消失的背影,臉上出現困惑的表情。沉思良久後,嚴厲地說:“都聽到了,皇後有旨,今晨皇後探望皇上一事,誰也不得透露!”

“是!”亭子外、花木中傳來幾聲高低不一的簡短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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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沿著那條走廊走了一小段,便來到了拂曉前與耶律煌相遇的穿堂。原來是她返回時走反了方向,難怪會迷路。

走過穿堂,她便聽到石蘭氣哼哼的聲音:”走開!皇後不見了,我們當然要去尋找,你們再擋著,我可要不客氣了!”

等不及沿著走廊慢慢繞,她直接由庭院穿過去,見石蘭正在寢殿前,踮著腳尖與一個魁梧的侍衛鼻子對鼻子,眼瞪著眼,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白玉雖沒那麽囂張,但也是一臉怒容地看著另一個侍衛。

這幅畫麵令燕燕笑了起來,她的這兩個侍女在女人中算是高的,可在這兩個侍衛麵前,卻如同羊兒與駿馬比肩而立,怎麽看都弱小得不堪一擊,可石蘭居然要對人家”不客氣”,的確令人忍俊不禁。

聽到她的笑聲,前麵的四個人同時轉向她,那兩個侍衛則齊齊地單膝跪下,對她行禮;石蘭和白玉則立刻跑了過來,。

“雷光,月山參見皇後!”說話的,是剛才與石蘭臉對臉的男子

燕燕還沒來得及喊他們起身,就被石蘭一把拉住,急切地問:”娘娘到哪兒去啦?奴婢們一時犯困睡著,竟丟失了娘娘!”

“醒來不見娘娘,真急死人了!”白玉說著,俯身拉平她起皺的袍子。

“你倆想幹嗎?”燕燕沒回答她們,看了眼赧然跪地的侍衛,笑道:”想打架的話,也該選個合適的對手啊。”

白玉撇撇嘴,”如果不是被攔著不準離開,誰才理他們?”

“就是!”石蘭也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斜睨著兩尊鐵塔般的漢子。

燕燕轉過身,對他們說:”起來吧,白玉、石蘭不該拿你們撒氣,你們攔住她倆也是奉令行事,沒有錯。”

“謝皇後!”兩個侍衛站起。

燕燕看著剛才開口的男人,問:”沒聽錯的話,你是叫雷光?”

那高大魁梧的漢子露齒傻笑,頰邊出現一對可愛的酒窩,“是。”

燕燕被他很陽光、很年輕的笑容感染,也笑了,問另一個,“那你就是月山囉。”

“是的。”

這男子同樣高大,但略瘦,濃黑的眉毛下有對機警的大眼睛,雖然年紀與雷光相似,都在二十上下,但比雷光更顯沉穩。

見皇後打量自己,月山自我介紹道:“我們原是皇上身邊的侍衛,奉禦令,從今往後就是皇後的貼身侍衛,請皇後把我們當家養奴般看待。”

一聽他們是耶律賢的親衛,燕燕拒絕道:“不必了,你們還是回去護衛皇上,我不需要保護。”

她可不願讓耶律賢的親信整日守在身邊。

兩個侍衛聽到她的話,當即變了臉色。

燕燕正感驚訝,忽見雷光退後兩步,“鏗鏘”一聲抽出寶劍就往脖子上抹。她當即心頭一凜,卻並未阻止,隻是緊閉雙唇冷眼旁觀。

身邊黑影一閃,雷光手裏的寶劍已落入月山手中。

“雷光,你又衝動行事!”月山的聲音和臉色一樣陰沉,一聲厲喝中,拽著雷光再次跪在燕燕麵前,雙手托著那把閃著銀藍光色的寶劍,對燕燕說:“聖旨既出定無更改,皇後既然不要我們,我們隻能以死追隨,請皇後裁決。”

此刻的燕燕表麵鎮定,其實早被他們的舉動嚇壞了,就連白玉、石蘭也都俏臉蒼白。

“你們,怎可對我以刀劍相迫?”

看著那把劍,燕燕麵色陰沉地問,她本是剛烈女子,就算對他們心懷好感,又怎願被他們以武力相逼?

月山沉默垂頭,似乎早已料到這樣的結果。

雷光則往地上匍匐一拜,朗聲道:“是雷光的錯,請皇後責罰!”

月山也伏地行了個大禮,道:“雷光魯莽,驚嚇了皇後,自該領罪,既然皇後不要我們,那月山、雷光就此辭去,請皇後保重!”

說完,兩人起身,低垂著眼簾,沒看任何人便轉身離去。

看著他們決絕的背影,燕燕嗤笑:“我說過不要你們嗎?”

兩個高大的男人同時轉過身來,麵帶希冀地望著她,“皇後?”

燕燕心裏極度震驚,聲音卻平靜恬淡,“既是奉旨而來,就留下吧,否則我豈不是該擔個抗旨罪名?”

“謝皇後不殺之恩!”

月山、雷光齊聲說著,再次雙膝落地,跪在燕燕麵前。

燕燕跳開,厲聲說:“起來!如果你們要我把你們當做家養奴看待,以後就不準再對我行禮跪拜,否則我一樣趕走你們!”

他們立刻站起,雷光笑嗬嗬地說:”隻要皇後收留,我們一切都聽皇後的!”

“行!”燕燕纖手一揮,很有氣勢地說:”以後你倆就和白玉石蘭同進退,我把你們都當家人看待,你們也要對我忠心不二!”

四人齊聲回答:”願為皇後赴湯蹈火!”

“爽快!”燕燕讚道,“去吧,安頓好後再來見我。”

兩個男人匆忙而去,燕燕也帶著白玉、石蘭回到寢殿。

白玉幫她脫掉身上的袍子,石蘭則為她取盥洗的水,耿耿於懷地問:“娘娘,如果那時你沒叫住他們,你說他們真的會去死嗎?”

“肯定會。”燕燕回想著那時的情景,仍感到一陣心悸。“你沒見雷光的劍已經出鞘了嗎?月山雖不見刀光,但眼神已露絕望,就是那個眼神讓我想起了死士的規矩。”

“是的,死士授命做事,不成功者必自刎。”白玉輕聲補充,“幸虧娘娘及時喚回他們,否則定會多兩個枉死的魂。”

石蘭放下手裏的水,輕拍胸口驚懼地說:“早就聽說二皇子身邊養了一批武功很高的死士,有著極嚴的規矩,想不到真是這樣的。”

“的確想不到。”白玉感觸頗深地說,“皇上連他親信鐵衛都舍得給皇後,足見對皇後也是真心愛護。”

見話題轉到了耶律賢身上,燕燕想起拂曉前床上的一對,立刻將擦臉的帕子塞進石蘭懷裏,又推開想替她更換新衣的白玉,“行了,我累了,要睡一會兒,你們該幹嘛幹嘛去吧。”

“可今天是婚禮最忙碌的第二日啊!”白玉驚訝地看著她。

“我知道。”燕燕板著手指如數家珍地說,“今日巳時皇帝、皇後要到祖廟拜羹先帝禦容,再到側殿大宴群臣及帝後兩族;申時有百戲、角力和騎術比賽。”

說著兩眼一翻,“可現在不是才剛剛辰時嗎?”

她這一問,把白玉問醒了,白玉笑道:“沒錯啊,娘娘真聰明,的確還能睡一個時辰。”

於是兩個侍女各自忙去,燕燕則躺上了床。

臨入睡前還在想:就拂曉前看到的耶律賢的病況,他今天恐怕是出不了門了。新郎缺席,新娘自然也不可能單獨出席,因此她大概能睡一整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