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七襄觀



翠羅帳前一柄燭,明暗搖曳恍惚。

寒夢破碎東流盡,是非未永駐。

天涯羈旅多少處,回首誰主沉浮。

進亦維穀退維穀,豈是我不悟!

義軒自冒充術海獻上了不死藥數十年後,又造了新的身軀,因而某日術海被發現離奇死在家中。

從此,長生不死藥便真正的變為一個傳說。

又道後代帝王有深信不疑者,諸如秦皇漢武之流,恨不能傾舉國之力派人出海尋方,卻終無善果,照死不誤。

世人皆以為,上古的煉藥禁術真的失傳了。

沒有人知道,其實是義軒繼承了術海的一切,殺人、拚屍,移魂到新的軀體上,一次次的改頭換麵,苟延殘喘在世間。

千年萬載,被詛咒所捆縛,義軒甚至在絕望與痛苦中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不得不翻看史書才能知道。

殺人的感覺,何時能止。

也沒有人會和一個殺人如麻的惡魔走得近,鋪天蓋地而來的,隻有他人恐懼仇視的眼神和一聲聲“怪物”的謾罵。

雙手沾滿了血,眼中含滿了淚。這條不歸路,自踏入的一刻起,就注定了永遠被詛咒在孤寂與悲哀的定律中。

回頭便是黑暗,前方也沒有曙光相迎。

——我隻是為了活著,僅僅如此而已“現在,休縈可都明白,哪怕再心有不甘,倘得不到天命的成全,都會落到如我這般——千年萬載,歲寒不悟。”

原來,這就是函勿,兩千七百年的輾轉苟活,在娓娓道來的話語中聽來是那般揪心。

“世人遭遇坎坷,便自言是進退維穀。凡人一生,分明短暫而幸福,又有哪個知曉,什麽才是真正的進退維穀……”

一字一傷,字裏行間流露的感情讓偌大的屋子窒息難耐,令休縈整個人仿佛沉沉墜下了數千仞,心都快要跌碎了。

函勿拿開休縈的手,看入她的眼,道:“所有的,你都已知曉。害怕麽,嫌惡麽,亦或是……再也不想與我有所牽扯?”

“我……”說不怕是不可能的。

然而休縈卻再度鉗住函勿的手,堅決道:“不要胡說!我就算是怕,也不會離開你!”

函勿當下怔住,如同被雷電擊打一般,然後,不能置信的搖頭愕疑:“所有人發現我身負詛咒,都談而色變,唯恐避我而不及,甚至還要除去我,為何你卻……”

“我和他們才不一樣!”休縈激動道:“我的命是函勿給得,我的心也已經給函勿了,別的什麽都不重要!在我眼裏你也隻是個人,和我一樣的人!”

函勿簡直呆了,這些話太過寬容太過救贖,美好的讓他那黑暗的內心幾乎接受不了。

終於,神色在僵硬半晌後,又化作平日的清冷。

“你好好休息。”掙開休縈的手,函勿悄然要離去。

休縈叫道:“函勿!”

可那背影隻是輕輕的回頭,望她一眼,便化作道光束,轉瞬即逝了。

“兩位,在此久候了吧……”

當函勿平如鏡湖的聲音飄蕩在寒冷的夜中時,楚燃竹和蘭薰皆心失跳一拍,忙離開鏤窗處。

三人相對立於院中。

函勿道:“該聽的你們都聽到了,也該知道,我連父母和手足都能殺,

又豈會顧及其他什麽虛假的情誼。”

“虛假”兩字被他刻意加重,就像是在警告自己——休縈也是虛情假意,和所有人一樣虛情假意。

蘭薰終究是心潮難平,酸道:“難道函勿懸壺濟世,是為了增進醫術,拚湊更合適的屍體……那麽,所謂的長生不死藥原本又是什麽。”

函勿冷哼:“洪荒的不死藥,其實是將魂魄的壽限集中於一世,這一世能活上千年萬年,卻再無下一世了。那些吃了術海不死藥的商朝貴族,一個個經曆了國破家亡,還要繼續拖著半截入土的身子活著,隻怕,他們對後悔的滋味都已經麻木了。”

蘭薰聽罷,不由苦笑連連:“果然如此,我亦知道,這世上隻可長生,卻沒有什麽不死。”

楚燃竹也問:“函勿接下來又將怎樣?義父之死,還有姑母與表弟,這一切是否該解釋清楚。”

函勿卻露出絲蕭瑟,被夜色籠罩的身子,仿佛下一刻就會傾頹。

“水川身為母親,寧可犧牲自己,也隻為了阿年。再看看我的母親,哼……”語至末尾,濃濃的自嘲滾滾流淌,須臾後,又定定看向楚燃竹。

“二少主,有一言,你記住為好……被人憎惡嫌棄的感覺,你多加設想。因為,你和我,是一樣的人。”

這話猶若一盆冰水潑在楚燃竹的身上,冷凍著每一處關節。

“這是何意!”

迫切想問個明白,但函勿卻化作一道影子,消融在無邊的黑夜下。

此刻,渾身空悠悠的感覺填滿了楚燃竹,他望著中天夜色,百味陳雜。

同時屋門被推開,休縈披著單衣匆匆跑出,對著遠空歇斯底裏的喚著:“函勿!函勿!!”

隻剩下蘭薰,徒然杵在二人後方,極度的慨然,極致的魂斷神傷。

離去的函勿,降落在一座山頭上,遙對蒼莽的夜色,如雕像一般的靜默無言。

然而,整個思緒中,都是休縈一人的影子。

他生命中的人,亦有愛過的,恨過的,卻都注定將他拋棄。

那些脆弱的生命,逃不過一死,一個個的消散了,最後也不過是一座座道標,證明他曾走過的歲月罷了。

唯有休縈,他是那樣的不想失去,可又覺得,這必定又會化作一場鏡花水月……

——所以,不要留戀她,而要放棄掉,犧牲掉——自己該做的,是借助素衣道人給的奇魄琉璃,重開洪荒煉藥秘術,祭祀一千具屍體,來煉就一具能支撐千萬年時光的身軀,打破他的詛咒。

青冥穀,山崖。

“函勿,為什麽全都說了?”

身後有個稚嫩沉邪的聲音,幽幽的飄在夜風中。

函勿回身望他,“阿年……”

來者正是水川之子阿年,雖是男童,卻以那瘦小的身軀和滿含怨憤的神色,壓迫著整片穀地都要對他側目而視。

阿年問:“過往的事,說給那個女人做什麽?”

函勿道:“情不自禁。”

“嗬,果真是情不自禁。”阿年道:“女人有什麽好,值得你貼心以對。”

函勿不答。

阿年又冷道:“你沒有必要對人說實話,因為所有的人都是怪物,比我們還要怪物。”

函勿別過目光,這個已

被黑暗意念侵蝕了的孩子,雖和他當真是一類人,他卻不願直視。“你年紀還小,為何消極如斯。”

“誰讓他們把我鎖在禁院裏,你娘曾這麽對待你嗎?”

函勿道:“我娘若顧念過我,又何必同父親失道亡國。最終我娘得到什麽了?‘妖姬’的罵名。”

“對啊,這種母親死了都不夠贖罪的。”阿年道:“你母親早死了,你該慶幸才對,我卻希望我娘趕緊消失的好。不對,是所有大人都消失,他們才是怪物,他們才是!”

阿年說著就激動起來,瘦削的雙肩歇斯底裏的抖動,有如不會消融的冰塊般,嘴中迸出串串詞句:“可笑,說我是失心瘋就將我關起來。這樣的母親,應該被刀切成一塊一塊……函勿,你不該再相信任何人了,哪怕那個口口聲聲說愛你的女人,也不能信。她隻是想乞討你放過她,給她蛇煉草的解藥……”

同一時刻,巫山。

來此祭奠故人的飛穹,逗留至今日,已過了好些天,是時候返程了。

乘船順流而下,他想從武陵的兩界通道回去,路上,順便拜訪一位居住在雲夢澤的高人。

雲夢水鄉,山澤氣靈,深處藏有一座道觀,乃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名為“七襄觀”。

此道觀終年掩覆著水汽,空蒙靈逸。

觀主乃是一位世外散仙,法號“夙玄”,通靈人事,擅卜卦,兼有妙筆生花之能,故常被讚為“文心畫手”。

道觀門可羅雀,飛穹叩門拜會,被觀中的弟子領入。

一進院中,正廳門旁赫然掛著幅道家楹聯。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再向廳內一望,正壁上掛一張太極圖,下麵擺設了供桌香爐等物件。

飛穹被觀中弟子帶到了後院。

夙玄真人正在水榭處作畫,一支軟筆在他的手中便是巧奪天工。

此畫中人是個女子,年未二十,一襲淺紅色的衣裙,體態輕盈,風姿豔麗,倒堪與那妖姬妲己比上一比——其實是嶽休縈。

但飛穹不認識休縈,他靠近過來,低喃著:“此女何人……”

夙玄真人平靜的暫擱下畫筆,轉身道:“賢侄不怪我吧,沒去正門迎接你。”

飛穹拱手,恭敬道:“長老言過了,卻是飛穹許久未來拜會,有愧在心。長老近來可好?”

“好,怎能不好啊?”夙玄真人和藹可親,與世無爭,“不必再稱我長老了。那八荒散人的峴山,早被曆史擠兌出盤了,貧道現在隻是雲夢水邊的一隻野鶴,有事占卜,無事作畫。”

飛穹笑道:“真人再怎麽推脫,也是飛穹心中的長輩良師。”又問:“這畫中的女子,可是哪路散仙?”

夙玄道:“她是貧道雲遊至新野縣遇到的求卜之人,貧道為她卜卦。那卦象十分的離奇,我便深深記下她了。”

“是怎樣的卦象?”

夙玄回憶道:“那卦雖然隻為她一個人所卜,可卦象呈現的卻是兩個人的命運。似乎冥冥之中,她與另一人命數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且,更為難忘的是,貧道竟見北辰星君與她同行。”

飛穹一詫,便推測這畫中的女子可能是青冥穀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