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歲寒不悟



我兮未生時,冥冥無所知。

天公強生我,生我複何為。

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饑。

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

數千年的寒暑變遷,業已在累世的顛沛流離中變的模糊。所有是非恩怨,竟亦如白駒過隙般轉瞬而逝。

究竟是誰在咄咄逼人,將我流放在一片荒洲,眼睜睜看著其他的所有人,渡船前行……

兩千七百年前,夏朝末代之王——夏桀的統治時期——暴政橫行,苛酷不堪。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五湖四海都是民怨沸騰,人們指著天上的太陽說:“你幾時滅亡,我願同你一起去死!”

邊境戰事四起,商湯在伊尹的幫助下,一步步率兵攻打至夏朝的腹地。

夏王朝日漸風雨飄搖,可王都安邑城的貴族們,依舊日日歌舞升平,紙醉金迷。

“王後娘娘,商湯那幹人等,過不了幾月便將兵臨城下……”

富麗堂皇的華靡宮室內,夏桀的寵後末喜,身著綾羅綢緞,千嬌百態的倚靠著玉床,聽著台下密探的話。

她之前將自己當作貢品嫁給夏桀,其實是旨在為她所在的部落有施氏報仇。

憑著絕世豔塵,她被封為王後,日日夜夜與夏桀尋歡作樂,變著法子引誘他勞民傷財,激起民怨,最終發展到眾叛親離的境地,將一個屹立了幾百年的奴隸王朝推向死亡穀……

“娘娘,您若此時不走,待到商湯、伊尹他們攻入安邑城,您怕是就……”

“就走不了了是吧?”末喜悠悠道。

縱然是她作了內應為商湯鋪開改朝換代之路,可民不聊生,世人都認定是她在禍國殃民——商湯日後也斷不會輕易饒她。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雖本是為義父雪仇,可畢竟與大王夫妻一場。若是棄了他去,終究於心不忍。”

聞言,密探激動道:“娘娘的心意小的不敢妄涉,可娘娘總該顧念小王子吧!”

末喜不禁喟歎,身為人妻時同床異夢,可晉為人母,便和親子連心。

“義軒尚才七歲,商湯是不會取他性命的,而我必會與大王同被發配邊關,義軒可怎麽辦……”

愁容上眉,又在轉瞬之後,凝眸鎖住台下的密探。

“這樣吧,義軒王子我托付給你,送他回我的娘家,有施氏。”

密探大驚道:“王後您要三思啊!”

“唯有如此,義軒才能免去一災。你趕緊行動吧,務必將小王子安全送達有施氏,我的義兄會待他如己出。還有……”語調在字裏行間越發的蕭瑟凋零。

“再不要與他提起他的父母,世上,本該無這般爹娘,禍害萬民,棄子不顧。”

曆史是殘酷的點滴,而不是書本紙張上那些堂而皇之的言語。先人經曆過什麽,後人永遠不可能精到的評說。

史書上輕描淡寫的記載著:夏都安邑被破後,商軍攻入,夏桀與末喜被雙雙流放到邊關,櫛風沐雨,不久餓死。

餓死,是對這些曾經吃人的貴族們所擬造的最諷刺的結局。

然而,函勿對休縈說,這對夫妻其實是死在了兒子的刀下。

七歲的義軒王子,在混亂中被抱出安邑城,怎知護送他的那名密探,卻在趕赴有施氏部族的途中路遇土匪,被捅死了。

自此義軒便成了匪夥的一員。

“殺人,就要像踩死螞蟻一樣,甚至要享受的將他們的身體研磨成千塊萬塊……”

“血是最美

味的水源,據說每天一碗能延年益壽……”

“男人的話,搶了錢便可以殺了;女人嘛,還是玩夠了再做掉……”

七年的時間,這些“諄諄教誨”就是義軒的家常便飯。

他被逼著活割人耳,被逼著活掏人心,甚至被逼著*捉來的老婆婆……

漸漸的,什麽都變了。

義軒忘記了自己曾住過的錦繡宮殿,忘記了自己高貴的身份,而父母親的容顏,也模糊破碎在了記憶的深處……

自己是殺人不眨眼的惡盜。

所謂快樂,就是欺淩他人。

道德的準則早已不在,這樣的七年,既是地獄,也是天堂。

七年後終有一日,商湯的官員率兵來剿除匪患。

匪首伏誅,樹倒猢猻散,人們逃的逃跑的跑,義軒也流亡到了邊境一代。

此刻,如何生存下去,竟是越發的簡單了——殺人越貨即可,讓誰死都不需要理由。

殺、搶……真的太痛快了。

甚至他劫到的倒黴人中,還有一對夫婦頗有家私。

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夫婦倒地斃命,義軒眼睛也不眨的舔著刀上的血,打開夫婦的行囊。

天哪,金銀珠寶,那美豔的光映得義軒的雙眼閃閃發紅。

兩手瘋了般的翻啊翻,全是價值連城的寶貝!還有塊布包裹著兩枚玉印,雕琢得精湛無比……

就在這刻,捧著玉印的手驀然顫抖,義軒一時間神誌顛倒。

……記得,隱約記得——這是父王母後的印!

惡魔囂張刺耳的狂笑霎時灌滿了全身,義軒大睜著眼,看向死了的夫婦……

“不——!!!!!!”

七年了,縱然顛沛加速了他們的衰老,可仍舊逃不出親子的眼睛。

紅色的刀顫抖落地,跪在一片荒野中的男孩,仰天長嘯,悲鳴聲,響徹在無盡延綿的焦土之上……

……嗬,這是報應嗎?

父母拋棄兒子,讓他過了七年雖生猶死的日子,所以,上天要讓父母死在兒子的刀下。

兒子殺了太多的人,業債累累,所以上天罰他手刃父母,一生都受悔恨蝕身之痛。

蒼莽的神州大地,亦不過是煉獄的一部分,活在瘋狂渴求中的人,何其無辜,又何其可恨。

——“總算尋到了……”

淚眼模糊的義軒突然聽到這一聲。

焦土之中,立著一位男人,緩步走來。

義軒憑本能操起刀刃防範。

可男人不費吹灰之力便製住了他,眼前昏黑上浮,義軒失去了意識。

當義軒醒來的時候,竟是周身被*的麻繩捆著,動彈不得。周圍,還有十幾名少男少女和他一樣,所有人都被捆在一個個銅柱上,環成一圈,他們麵對的,竟是一座偌大的熔爐,熱氣熏天。

“夏桀之孽種,怎能存於我商朝盛世……”

那個男人冰冷又審判似的聲音飄進耳中。

“吾名術海,依照商王命令,搜尋夏桀之餘孽,煉製不老藥,助大商王族千秋萬代永垂不朽。”

卻道這術海便是洪荒時代煉藥名師的後人,到如今卻隻剩他一脈單承。

用人的血軀煉藥,據說有長生不老的奇異功效。商湯仁德,不忍傷害子民,所以,便名正言順的傷害夏桀的後人。

於是,這滿屋中被綁著的人,便是術海四處抓來的夏桀子嗣。

恐慌的義軒,大瞪著他的兄弟姐妹,為何天下人皆在歡慶,唯

有他們必須直麵死亡。

術海殘酷的拉下機關繩,所有銅柱向熔爐傾斜,繩索褪去,活生生的少男少女們掉下滾燙的藥爐……

義軒永遠忘不了那感覺——身軀被瞬間融化為血水,魂魄還在被煎熬撕扯,身畔是兄弟姐妹們的慘叫。

“王姐,救救我!”

“王弟,堅持住!”

“王兄……嗚……我不行了……”

“王妹!王妹!!”

手足們的三魂七魄一個接一個的破裂消失,翻滾的草藥,沸騰的血水……瀕臨滅亡的亡魂們,在恐慌和恨懼中苟延殘喘。

冷冷的笑,裹著術海的唇,似乎漠然是與生俱來的品質。

亡國暴君的孽種們,死了又怎樣?

“殺了他!殺了他!他把我們的魂魄毀掉了,我們一起報複,將他也拖入熔爐……!!”

兄弟姐妹們的亡魂在淒厲的喊著。

既然注定要消失於世,那就拉上術海這個始作俑者,玉石俱焚吧!

熔爐中還未滅去的那些亡魂,竟發狂的飛出熔爐,鑽入術海體內,強行操縱術海的動作,想將他也拉下熔爐!

然而這時,義軒卻心生一念。

……活著……我不要玉石俱焚,我要活著!

於是,所有的亡魂都沒想到,義軒竟聯合術海的三魂七魄,反將自己的兄弟姐妹逼回爐中!

“義軒!叛徒!你這個叛徒!!”

“義軒王兄,為什麽?!”

兄弟姐妹們的魂魄逐漸被沸騰的水熔化……

那個自私的人,竟為了自己活命,不惜殺死所有手足。既然他這般六親不認,那麽,就讓他也嚐嚐墮入深淵的滋味吧。

——“義軒,我等以夏朝皇嗣的名義,詛咒你——生生世世,永出輪回,變成一個不人不鬼的怪物,隻能去殺人,永遠隻能棲身在拚湊的屍體中……!!”

這淒厲而惡毒的詛咒,仿佛久久盤旋在整個世界,成了不能更改的天條。

義軒一時間隻覺天昏地暗,同時,術海的靈魂也在將他驅逐。

……不!我要活著!我要活下去!

義軒瘋狂反擊起術海兩人的魂靈在身體的束縛中不斷鬥爭。

每一次互相抵抗都是萬蟻蝕身之痛,千絡百脈都在被啃咬撕裂。

這場殘酷的爭鬥持續了三天三夜,直到義軒終於吃盡了術海的魂魄,奪取了術海的身軀,可義軒卻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了。

自己這惡貫滿盈的孽種,殺盡了父母同胞,這樣居然也活下來了……

隻是,兄弟姐妹們以永遠消失為代價的詛咒,那個惡毒而順理成章的詛咒——已經牢牢種入了義軒的命運,再也無法解脫了。

這後來,義軒頂著術海的皮囊爬到大街上,被路人所救後,他把用自己的同胞的靈魂煉製的不死藥獻給商王,並回到術海的家裏研讀上古煉藥之醫書。然後被詛咒著殺人、拚屍——這個人的耳朵,那個人的肝肺,還有誰的頭,誰的手腳……取材於無數人的身體部位,拚成一具完整的屍體——這就是義軒的下一副軀殼。

如此活著,每一世都要殺死很多人,僅為了塑造一具合適的身體為自己使用。

……這就是他們的詛咒啊,讓我變成一個不人不鬼,隻能殺人的怪物……

秋去春來,甲子周轉,滄海桑田不過轉瞬之間。

究竟是誰在咄咄逼人,將我流放在一片荒洲。

舉目無親,回頭無岸,永無前路,永無歸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