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長歌當哭
同一時刻,天界,迷霧之林。
昔何坐在臨淵台上,悠閑超然的撥弄他的箜篌。
星眸凝出絲弦恨,素手移來萬古愁。
風卷珠簾千拍碎,山川為之失顏色。
玳弦收罷情未斷,天上人間兩寂寞。
一個飽滿的劃音過後,全曲戛然而止,昔何心血**的想為青冥穀占上一卦,便從懷中掏出了竹簽和陰陽幣。
不占還好,這卦象一現形,令向來很會把持表情的昔何都麵泛驚色。
“這是……青冥穀的中流砥柱坍塌……而後是……禍起蕭牆……”
翌日清晨,蘭薰竟在睡夢中,被聒噪的哭號聲驚醒了。
她顧不上梳妝打扮就穿衣出去。
一出門,刺眼的白色撲麵而來,令蘭薰目瞪口呆。
潮風竟然披麻戴孝的跪在不遠處,掛著滿臉的淚珠,嘶聲竭力的哭著喊著。
霎時不好的預感就填滿蘭薰的心。
她走近,還未詢問,就見楚燃竹不知從哪裏出來。
他竟也一身慘白,神色傷痛,還將一套喪服端到蘭薰麵前。
“換上吧。”這沙啞的聲音,已被悲痛浸潤的蕭瑟萬分。
蘭薰怔怔道:“誰去世了?”
“義父。”
挫敗的吐出這兩字,楚燃竹側過臉去,無法再正視蘭薰。他眼角凝結著眼淚,晶瑩剔透,又隨時可能洶湧奔流。
蘭薰接下喪服,這一刻霍然就酸澀難言,隻得失措的回屋更衣。
今天,意想不到的悲劇降臨在每個人心頭。
夏日蟬鳴蔥蘢的青冥穀,卻沉浸在了一場無邊的白色中。
喊魂的哀聲縈繞每個山頭。
刺眼的白幡掛滿每座院牆。
紙灰飛作百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
這青冥穀的中流砥柱在一夕之間斷毀,這不啻於萬鈞重石滾落山崖,砸在眾人頭頂。
然而最崩潰的還是剪滌。
年未三十,她就失去了丈夫,從今往後的日子,她都將孑然一身。
“夫君——!!”
淒厲的喚著再也回不來的人,剪滌眼前模糊的令她疼痛,痛不欲生。
她撲在棺材上嚎啕,任誰上前勸都無濟於事。
“夫君,我不要你走!不要你離開我啊……!!”
猶記當年,她被端逢所救,帶入青冥穀中侍奉先夫人。後來先夫人過世,端逢鰥居多年,又漸漸傾心於剪滌,娶她為妻。
兩人真正廝守的時間也不過幾年。
如今,鸞鳳和鳴的美夢已醒,錚錚切切的現實,剪滌必須接受。
在一片白色中,蘭薰悄然脫身,靠在一棵樹下。
她心想:端逢穀主為何會突然辭世?事若奇則必有鬼……昨日不還好好的麽?
“蘭薰……”
耳畔,編鍾似的嗓音喚了她。
蘭薰見楚燃竹來到她身旁,便問:“穀主他的死因是什麽?”
楚燃竹道:“昨晚是潮風照顧義父,兩人相繼入眠,不想潮風今日醒來時,義父已然——”不忍再說。
蘭薰心忖怪不得一早就見潮風哭成那樣,她相信潮風斷不會謀殺親父,那又會是……“對了,函勿是怎麽說的?”
“說義父先天心髒有疾,恰於昨日
暴發,不治身亡。”
“心髒有疾,先天……”蘭薰喃喃,她知道這種病的厲害,若真發作了,極容易猝死。
望向楚燃竹,見他正竭力壓製著眸底的淚光,蘭薰鼻尖一酸,忍不住慰道:“你不要難過,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聞言,楚燃竹卻瑟然問:“你們……也有生老病死?”
蘭薰心下顫抖,酸道:“楚公子為何這麽問?這世間萬靈,長生有之,不死卻絕未有之。我們成為神祗,不過是壽數長久一些,可魂魄終有力盡的時候。待到那日,人也好,神也好,三魂七魄都將煙消雲散……”說著神色愈加淒哀,眸底甚至潮濕開來。
楚燃竹忙道:“是我言語突兀,你莫往心裏去。”
“沒什麽。”蘭薰的笑靨掛著淺傷,“自我被師父撿回岐山,就注定了終將有這一下場,不過,現在才過去兩千年,我想,我的時間還有很多吧。”
楚燃竹越聽越難受,蘭薰的每個字,都像看不見的鞭子抽在他身上——如果說上天有好生之德,賜人以輪回,那如蘭薰這般將所有的孤苦集中於一世或寥寥幾世,又算是上天的仁慈嗎?
不由自主的,他顫抖的抬起手,握住蘭薰的小手。
一股暖流淌進了蘭薰的心頭,她怔的望著他。
此刻的楚燃竹,柔和的目光有如朦朧夏月,“人生在世,不論壽命長短,隻要尚有好的回憶,便就夠了。”
話語仿佛帶著一輪輪的回響,將蘭薰包圍其中。
……好的回憶,好的回憶……是啊,岐山,師妹,竹中仙……
可是,這些真的隻是回憶罷了,究竟能不能再變為現實呢?
能嗎?
“楚公子,我……蘭薰明白,自會打起精神的,也請你不要過於悲傷。”
在命運麵前,或許人就是這樣無奈吧,以至於還要在該哭的時候,反而以笑代之。
隨著時間的流逝,黃昏,喪禮結束了。
自此,青冥穀多了一座嶄新肅穆的墳塋,少了一位縱覽全局的智者。
墳前,剪滌癡情的跪著,悲痛的向天空播灑紙錢。可縱使將藍色的天空遍染白色,夫君也不會回來了。
發自肺腑的,她哭訴道:“我原以為,青冥穀是世外桃源、是仙境。原來,它不過是濁塵中的一小塊淨土,它連自身都難保……人,真渺小啊,不過是江中一露,海中一粟……”
——正所謂:青冥僅拒濁塵世,青冥並非神仙洲。
死者逝矣生者慟,掩身淨土闔雙眸。
今日葬他知是我,他日葬我又是誰。
魂隨風去願可至,流雲送向天盡頭。
桃源路,會否天盡頭?
天盡頭,桃源真在否?
天之長,人在天下苟偷生。
地之久,人在地上若蜉蝣。
一粟哪得見滄海,一露豈敢窺江流。
孤芳隻可徑自賞,獨木野火焚盡丘。
紙灰飛,梨花裘。
墓前滴落誰斟酒,鴉啼黃昏好個愁!
且再說潮風,素來嫌惡剪滌,時下也走上前來安慰道:“別、別難受了,節哀順變吧,義、義母。”
剪滌怔道:“風兒叫我什麽?!”
“……義母。”
聽罷,剪滌冰冷的淚逐漸升溫,她竟霍
然擁抱住潮風,如同抱著自己的親生兒子。
潮風一愣,又拍著她的後背,道:“義母您定定神啊。”
看著潮風像長大了一樣,蘭薰喃喃:“太好了。”
可突然剪滌又觸電般的丟開潮風,說著:“不行,我不能再害你了!”
潮風疑道:“這什麽意思?”
但見剪滌不忍的蹙眉,道:“我……從小到大常做一個夢,夢見我似乎曾犯了什麽大錯,被罰生生世世專克親近之人……我已經克死了夫君,不能再害你了!”
楚燃竹和潮風均不解。
怎料蘭薰霍然倒吸一口氣,瘋了般的向前跌了三步,“你……你是……?!”
楚燃竹忙道:“蘭薰,怎麽了?”
但見蘭薰用無限懷念的悲情目光,凝望剪滌。
“原來你是……裁……雲。”
怪不得啊,初見剪滌時覺得那麽眼熟。
記憶的斷片突然止也止不住的蔓上剪滌的心田。
她記起來了,都記起來了!
她是裁雲,是花神花弄影的婢子,因為和鏤月弄丟了奇魄琉璃,才落到而今的下場。
“北、北辰星君……”剪滌熱淚盈眶。
蘭薰也不由泣道:“裁雲,真是苦了你了。花弄影和昔何,都很想念你。”
“北辰大人——!!”
剪滌撲通跪到蘭薰身下,抱著她的雙腿嚎啕大哭,仿佛蘭薰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潮風早已愣了,又被楚燃竹拍了下肩膀,道:“走。”
兩人就此離開,餘下兩個女子隔世相訴,一座孤墳麵對一片黃昏……
“北辰大人,這就是我迄今為止的遭遇……”
原來,剪滌從前是天泱殿殿主太祀的先夫人香釋蝶的婢女,夫人對她恩重如山。
可後來不知因為什麽,香釋蝶夫人莫名失蹤,年未十歲的剪滌也逃出了天泱殿,路上被端逢所救,並帶回青冥穀。
這些蘭薰在之前已經隱隱感覺到了。
然而,剪滌還說了一件石破天驚的事——就是這件事,讓蘭薰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釋懷。
此刻,蘭薰一個人回到房中,耳畔還回響著剪滌的哀求——“這個秘密,我本想帶進棺材裏的,但現在看來已牽連太多了,所以我才告訴大人,由大人您來定奪吧。”
蘭薰不由自語:“裁雲啊裁雲,知曉了此事,你要讓我如何置若罔聞;可若是將之公諸,他們幾人又將情何以堪……”
耳畔還遺留著剪滌的哭訴:“青冥穀就是被我牽連,才落到今日一般,親人、愛人,注定早早逝去……”
不覺間在房裏踱來踱去,蘭薰胸悶的瀕臨窒息。
——當初天帝信口一句話,就將裁雲埋葬在輪回中,如此苛酷的刑罰,還是拜她這北辰星君向天帝苦苦求情所賜。或許,對裁雲來說,倒不如形神俱滅來的痛快吧!
再思及鏤月,她又是怎麽回事,儼然與裁雲的現狀大相徑庭。
“天樞!”千裏傳音。
天樞到來,“參見北辰大人。”
蘭薰道:“安排可靠下屬,去調查鏤月此人究竟是何來頭。”
“是。”天樞退隱。
待他走後,蘭薰換回一身藍色衣裙,悄然離開青冥穀,回返天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