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驚鴻一瞥



七月六日,深夜亥時。

人間,揚州。

飛穹獨自走在靜謐無人的青石板街道上,腦中還盤旋著幾日前從離霜那裏聽到的話。

難怪他初次遇見雪葵時,會覺得她像極了那個在忘憂城出沒的瘋女人離霜——原來她們是母女。

這離霜雖然並不剛烈,卻不畏強勢,明辨善惡。她之所以裝瘋,是為了保護膝下的一對兒女。

據離霜所言,她有一個兒子身在人間——那應該就是雪葵出遊人間界所要尋覓的那位“兄長”了吧。

現在離霜已被送到忘憂城,由鏡痕親自保護著。而他飛穹,也如願的在七月七日前完成任務,得以來到人間,祭奠一位故人。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七月七日,尚是半弦月,卻已皎潔了大半個天空。那金亮無憂的顏色,籠罩著飛穹的雙肩,不覺間渲出一份哀思。

他踏上了這揚州城最有名的一座橋——二十四橋。

無邊的夜空就在頭頂,它是那樣的浩瀚無邊,而它所隱沒的人們,卻都那樣渺小無依。

任何人,縱使他再覆雨翻雲再隻手遮天,也不過是萬象循環之狹小一隅。

他飛穹是,她鏡痕是。

甚至,連青女亦是。

“青女……”

唇間不禁喚出這已逝故人的名字,飛穹立於二十四橋,仰望中天彎月,遐思不止。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撫弄手中的簫,那上頭刻了八個字——“簫樂九曲,共枕青霜”——這簫是青女送給飛穹的,數千年飛穹從不離手,卻每每都睹物及人。

明日七夕,便是青女的祭日了……

惆悵沾染了眉梢,飛穹默默離開了二十四橋,漫步到長江畔。

天已很晚,卻有個艄公還未回家。

飛穹給了他三錠銀元,買下艘烏篷船,登到船上,以靈力駕馭這船,逆江而上……

獨自泛舟,酒趁弦哀。

江水濤濤,一聲一聲,都在喚醒飛穹過往的悲愴回憶。

他受過的罪,沒有多少人能有幸經受,而就在他再也活不下去的時候,青女出現,給了他重生……

——若非有青女,又豈有今日飛穹?

不知不覺,喟然長歎,飛穹持起長簫送至唇邊。

簫聲飄起,伴著諸天夜色。

無數過往的畫麵曆曆在目,一曲《鳳凰令》渾然天成,令聞者淒然涕淚,九曲回腸。

漸漸的,有抹金色自遠方而來。

是隻凰鳥,被這碎盡愁腸的簫鳴所吸引,尋找至此,哀啼著盤旋在飛穹的身邊,依戀不舍。

這一人、一凰,在浩瀚的夜空下竭力高呼著各自的心聲,此情此景,淒涼無言。

然而飛穹突然停下奏簫,凰鳥亦就此立在他的肩上。

——有琴聲!

這夜晚的江上,又是何人與他飛穹一樣,獨自泛舟撫琴?

琴聲漸近,一弦一撥,一撩一顫,每一聲都和著世外桃源的豁達與恬淡。

飛穹隻覺得不可思議,如今時代,彈琴之人已是少之又少。而這江上琴聲,聽來就像海闊天空,以天為廬,將地作床。究竟誰人,以那區區七弦,便奏出大千百味?

但看有艘烏篷船順流而下。

飛穹這便馭船駛去。

兩船漸漸相近。

飛穹清朗的

聲音傳向彼船:“偶聞此間奏有琴音,弦中無欲無求,聲聲心若止水,在下這便渡船而來。不知廂內撥琴的是哪位高人,可否讓在下有幸一晤?”

彼船的烏篷中,琴聲停了,卻響起一道人聲。

“一曲《鳳凰令》,勝過千言萬語,貧道欽佩……”

一道身影撩開簾櫳,緩然走出。

“太公道長——?!”飛穹又驚又喜。

這曾經在武陵山給予飛穹諸多指點的薑太公,此刻雙袂浩然,風中矗立,引皎潔月色盡灑道袍之上,寫絕了仙風道骨。

“貧道應道友邀請,下江出海赴約,途經此地,聞及簫聲,隻覺能這般感人肺腑者,定是飛穹無疑。”

飛穹拱手,“晚輩讓您見笑了,方才可是道長撥琴?”

“非也,乃是小徒。”

這時廂內傳出個聲音:“師父,您在與誰講話呢?”是個少女,她的音色像神雨仙霖般沁人心脾,連冷清蒼莽的夜,也能被她化為一汪清泉淺溪。

太公回答:“是為師曾與你提到的那位飛穹公子。”

“師父,辛夷可以出來嗎?”

“自然,你且來拜會公子。”

語畢,隻見簾櫳被輕輕挑起,抱著古琴的粉衣少女,像朵*初綻的芙蕖,姍姍走出。

兩道目光互接。

一個風雅俊逸,一個清麗嬌婉。

一個肩立昆山凰鳥,一個懷抱岐山古琴。

時間停止在觸碰的視線中,江濤夜色,都化為雲淡風清。

人生變幻莫測,或許隻是那驚鴻一瞥,便做春到江南,緣定一世。

浮生麵具三千個,誰人與我共長歌。

泛舟江上,皓月千裏,時間在兩廂癡望中悄然流逝。

半晌之後,太公輕咳一聲,才喚回兩人出竅的神誌。

少女趕緊抱琴施禮,“辛夷見過公子。”

“在下唐突,拜見姑娘。”飛穹拱手。

辛夷又看向飛穹肩上的凰鳥,“公子,這隻鳥兒是……?”

“昆山之凰。”飛穹說著,緩撫起凰鳥的脖頸,“它因與鳳鳥長離,朝思暮盼,胸有哀憐,才被在下的簫聲吸引至此。”

“那辛夷想請問,公子的簫有名字嗎?”她眨著眼,純真的就如初生嬰兒。

飛穹定定道出:“青霜。”

這時太公道:“飛穹這是要去往何地?所為何事?”

“巫山……祭奠故人。”

聽得他的語調平淡又哀傷,太公道:“兩千餘載如白駒過隙,依舊視日如年。飛穹心懷如此悲愴,豈不日夜折磨己身?”

飛穹淺笑道:“雖然偶感物是人非,然逝者已矣不可倒流。況且,天高地廣,心遠即安,過往之事也不須勞神多思。”

聞言,太公道:“飛穹真是琴心劍膽,鬆骨蘭魂。”

聽得如此高讚,飛穹拱手謙道:“不敢自負。”

“公子?”聽到辛夷清澈的嬌聲,“公子,辛夷可以稱呼您飛穹哥哥嗎?”

飛穹略頓,笑道:“悉聽尊便,姑娘喜歡即可。”

“那好,飛穹哥哥,以後要來巫山做客,辛夷會盼望你來的!”她的語調,不論多清新活潑,都會帶著一種浩淼的曠然。

飛穹拱手笑道:“在下記住了。”

而太公也緩緩行了辭別禮,道:“貧道與辛夷還要趕赴東北海玄洲,先行別過,巫山再見。”

“太公道長、辛夷姑娘,一路順利,後會有期。”

兩艘烏篷船就此錯開,一順流而下,一逆江而上。

抱琴的少女,並未隨著師父回到廂中,卻是戀戀不舍的回望那邊遠去的船。船上,那位瀟灑俊逸的公子,正撫著凰鳥,目送著辛夷。

兩艘船漸漸的消失在夜色中……

“辛夷,江上夜寒,進來吧。”

聽到廂內無拘無束的聲音,辛夷才如夢初醒,回到廂中,跪坐在太公對麵。

“師父,飛穹哥哥去巫山祭奠的人,您知道是誰嗎?”

“是上古的霜神,青女,在你出生前她便已經過世。”

“那個青女,對飛穹哥哥很重要嗎?”

“為師不詳,但飛穹之過往,應當不堪回首。”

這樣聽著,向來無欲無求的辛夷,倒也有了些好奇心。

忽聞太公道:“他與你師姐相識,為師之前亦請他助你師姐。”

辛夷的雙眼溘然明亮三分,“師姐她近來怎樣?”

“奇魄琉璃一事,極讓她勞心費神。”太公說著捋起白胡子,“不過,貧道希望,蘭薰經此一事後,能真正徹悟。”

天泱殿,夜半醜時。

潤玉在房間裏爛醉如泥,整個身子都半癱在大酒壇上,單手抱著壇口。

“小六,小六……你跑到哪裏去了……”

她還接受不了小六已經死去的事實,喊道:“小六快點來陪我去查酒啊!”

“小姐別喝了,快些回房休息吧。”有個丫鬟進來道。

潤玉推開她,含糊的嚷著:“秀秀,你去、去把小六叫醒!”

丫鬟秀秀傷心喚道:“小姐,他已不在了。”

“胡說,還不快給我叫來啊……!”

“我……”秀秀跪在潤玉身邊歇斯底裏道:“他真的死了,小姐忘了,您還喝了他的肉粥……”

霎時可怕的記憶竄入潤玉的腦中,她一抖,這才恍然驚覺,不覺哀道:“小六,為什麽……”又揪住秀秀說:“你來做什麽?”

秀秀道:“小姐忘了?是今早小姐囑咐我每夜放信鴿去告知楚公子小姐無恙。”

“啊,對、對……”想到楚燃竹,潤玉就覺得心被割掉一塊,然後想到那個總伴在楚燃竹身邊的藍衣少女,她那張揚而虛偽的笑,每次都讓潤玉覺得不舒服,而又羨慕嫉妒她總能讓楚燃竹的目光流連在她身上。

潤玉感到痛不可言,隻好說:“你去吧秀秀。”

“好的,秀秀告退。”

待丫鬟走了,潤玉卻又再度酗酒。

現實是何其的可怖,隻有永遠的做夢永遠的醉著,才能逃脫累累哀愁的纏繞。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很快,醜時將盡,寅時到來,潤玉仍在很冷的屋內,伶仃把酒。

“秀秀,秀秀你怎麽還沒回來……”她不覺喚起來:“快給我拿毛巾……毛巾……我要擦臉……”

臉旁,真的有隻手遞來一塊手帕。

潤玉醉醺醺接過就往臉上抹。

這手帕上濕乎乎的,才抹了幾下便有黏糊糊的東西粘在潤玉的臉上,味道腥腥的……

“——!!”

倒吸一口氣,潤玉驚醒,一看手裏的白布,那上麵是大攤血!

潤玉頓時就一派清醒,恐懼的彈開身子,一揚臉,定定瞅在了疆塬的臉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