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開誠布公



蘭薰虛弱的站起,理上衣襟。

挑眸望去,海浪襯著蒼天紅日,正一浪浪的湧上灘塗。

楚燃竹黑色的背影,孤身而立,麵朝萬頃碧波。

他的發色已化為塞北梨花,白的似雪。

這刻,蘭薰的心忍不住撲騰兩下……恍惚之間,仿佛一切回到岐山的那片竹林……她殷殷切切想要找出的竹中仙,卻總是刻意閃避她,不讓她看見……

唯有一次,僅那一次,蘭薰偶睹到林間的黑色背影,他偏過側臉睇她一眼,便翩躚消失。

就是那一眼,那深邃如汪洋的眸……

蘭薰猛然震顫……隻覺得,海灘上孑然而立的楚燃竹,竟像是,竟像是……

……竹中仙。

不知不覺,蘭薰就走了過去,卻又停在中途,不敢再靠近。

楚燃竹感受到背後的人,這便緩緩側過身來。

交錯的目光,如蒙著灰塵的雨,一滴滴打在蘭薰心頭。看得出來,楚燃竹為了救她回中原,已耗幹體力,枯盡白頭。

……這幾個時辰,他究竟怎樣撐過來的……

兩行清淚衝出眼眶,蘭薰竟也有今天,哭得像個未經人事的小女孩。

“你哭什麽……”楚燃竹的聲音也宛若匍匐般虛啞,而神情和語調,蕭瑟的更勝深秋晚風。

“蘭薰姑娘,是我未遵守諾言,插手了你的事。若要責罰,我亦甘願。”

聞言,蘭薰嗡不出隻言片語,隻能在淚眼模糊中,一步步顫抖著走到他麵前。

抬首望著他深不見底的黑潭,傷懷別恨,三千愁緒,霎時就讓蘭薰歇斯底裏,痛不欲生。

“對不起!對不起!”

——該道歉的是自己!自己這個騙子!

蘭薰撲在楚燃竹胸口上,緊緊抱著他哭喊起來。

“是我……我不該瞞著你,不該編造謊言……迄今為止都是我一直在拖累你,你卻還……!”

嚎啕大哭,淚染黑衣,同時,將清淺的靈力渡給楚燃竹。

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感覺到身體裏流淌進一股暖流,滋潤著五髒六腑,找回發絲的顏色。而倚在胸膛上的女孩,竟也那般溫暖。

隻是楚燃竹不敢抬手撫她,不敢褻瀆神祗的玉體,隻能垂著雙臂,像巋然不動的劍一般立著。

赤紅的太陽,澄藍的天空,蒼碧的海水,金色的沙灘,還有這一黑一藍兩道身影……

“我……其實是商末時代的岐山闡教門徒,因參與伐紂,封神升天,位居北辰星君,轄司五鬥中的北鬥星陣……而我師父,便是執掌封神一事的薑子牙。”

金色的沙灘上,蘭薰與楚燃竹並肩而坐,遙望海天。

“之前你所見的那位我的師姑,名為落攸,原是截教門徒,現為隱元星君,屬我北鬥陣內,在我轄司之下;而那位我所謂的師弟昔何,則是天界統領煙雲霧靄之神……”

蘭薰娓娓道來,竟也覺得不吐不快。

再也不想對他有所隱瞞了。

“我下凡人世,是尋找二十年前天界遺失的至寶奇魄琉璃。此物魔力無邊,不可用於邪道,而現已碎成多片,散落各處……將之一一收回,是天帝交與我的任務,也是為了竹中仙,我必須要做的事。”

蘭薰將一切都告訴了楚燃

竹,說出鏤月從前的身份,講了落攸調查瀛洲一事的新發現,甚至連說到水川和阿年這對楚燃竹的姑姑和表弟,都直言不諱了。

“姑母她竟然……也與素衣道人有所牽連,而阿年,原來是被姑母囚於禁院,”楚燃竹低道:“那素衣道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有何圖謀……”

……而鏤月又為何言辭鑿鑿,指責我背叛霜神青女……

緘默片刻,他再開口時,清淡的語氣已然意比金堅:“尋找奇魄琉璃一事,我助你到底。”

“楚公子……”感動的笑浮上蘭薰的唇:“謝謝。”

“無須客氣。”

蘭薰點頭,道:“那還請楚公子能暫時隱瞞蘭薰身份,以免節外生枝,我已不願再牽連他人了。”

“你放心。”楚燃竹承諾,這時又想到其他,道:“之前在雪域冰城,我曾遇到飛穹公子,他似與令師尊頗有交情。”

這句對蘭薰而言堪稱雷霆萬鈞,“師父還活著——?!”

“應是如此。”

“真的?倘真如此,那師妹定也還在人世,沒有死於蛟龍入侵!!”這一訊息無異於喜從天降,蘭薰霎時喜極而泣。

“師父還在,師妹也還在……天樞沒有騙我,這是的……”

望著她高興的熱淚與笑容,楚燃竹未語,心間卻縈繞起淡淡的感覺——似乎,能看到她笑得這樣發自內心,他之前的一切,又都是值得的。

人的一生,有太多心酸與苦難,太多悲傷與淚水。

能真正的笑一回,才算真正的活了一世。

然而,遠在青冥穀的潮風,卻把笑容丟失了。

自從前天由天泱殿回來,他就如魂魄分家一般,耳邊總能聽見秦皓的聲音,總能看到玉兒的淚水。

腕上那枚海藍色的玉鐲,更是時不時就發起光,令他心神紊亂。

而昨夜,他又在夢裏見到了秦皓。

秦皓在三次落第之後,於第四次終於奪得鄉試榜首,惜別妻子玉兒,赴京殿試。

留守家中的玉兒,日思夜盼,孤枕難眠。

一個月過去了,不見他歸。

三個月過去了,他仍不歸。

五個月悄然而逝,夫君當歸不歸。

玉兒這便跋山涉水,千裏迢迢進京尋夫。

進京之旅坎坷漫長,一路幹燥無水,身為鮫人的玉兒,不知多少次昏死在途中,幾近維持不了人形。

終於,她踏入了繁華的京城,見到了秦皓。

半年不見,而今的秦皓已是官至四品,風光無限。他騎在高頭白馬上,所經之處,人們皆要讓道祈福。

可是,他已不再是玉兒的夫君,而是郡主的駙馬。

遠誌……當歸……這是秦皓與玉兒的約定。

可如今,遠誌實現,他卻再不憶當歸。瀟灑禦馬的他,正掀開郡主的轎簾,親吻坐在裏麵的如花美眷。

所有的百姓都在羨慕,都在鼓掌祝賀。

唯獨渺小的玉兒,雖生猶死,欲語淚先流……

秦皓看見她了,可他投來的目光,卻形同陌路。

沒有什麽比這更傷玉兒的心。

——誰讓你不過是個卑微的民婦,甚至連人都不是!如今高中狀元郎大富大貴的秦皓,又怎可能再垂憐你一絲!

死心吧,屬於你的時節已經過去,不會回來了。

再也不會。

所以,也不必再活了。

絕望的素手中,持著一瓶鶴頂紅,玉兒一吞而盡。

於是,在公眾獵奇的目光下,一切都隨流逝的時間而漸漸湮沒,那個飲鴆而亡的鮫人,到底是蒙受何種冤屈,隻有天地才知。

“……!!”

這魂斷神傷的夢,將潮風硬生生催醒。

他滿頭大汗的坐在漆黑的房內。

“秦皓……玉兒……”

潮風知道,玉兒有多深愛著秦皓,而秦皓又是多麽忘恩負義。

可是,越是想,潮風就越是被無休無止的愧疚感折磨得肺腑俱裂,肌膚盡蝕。這種鮮明的感覺是那樣真實不虛,夢裏的一切又是那樣曆曆在目,這讓潮風不能不覺得,他自己就是秦皓。

他的前世,就是秦皓!

而玉兒,就是潤玉。

……居然……自己和潤玉在上一世竟然……

那這一世呢?太荒唐了!他和潤玉,根本是冤家甚至敵人。而他喜歡的,明明是雪葵!

……這算什麽?上輩子拋棄玉兒令她含恨而終,這輩子一刀下去把潤玉劈成廢人……自己還算是個人嗎?!

根本是一頭禽獸!

滿腔怒火,燒著潮風的心肺,他簡直恨透了自己這喪盡天良之徒。

也是從這一刻起,潮風下定了決心——他再也不能玩世不恭的混日子了,而要擔當該擔當的事,把欠潤玉的都償給她。

同潮風一樣,昨夜的潤玉也夢回前塵。

那肝腸寸斷的感覺,讓她在夢裏啼哭連連,生不如死。

猶憶當時,萬念俱灰的玉兒離開京城,不知該去哪裏。已疲憊虛弱的她,再經不起顛簸之苦,回不了遙遠的南海。

在京城外的林間,她遇見了一位高尼。

這尼姑一眼就看出玉兒的心結。

“阿彌陀佛……善惡禍福,追命所生。苦海無涯,回頭是岸,皈依我佛,再修緣果。”

可玉兒的心已經死了,高尼的勸誡,哪裏比得上一瓶劇毒來的痛快呢?

就在這林間,她服毒自盡,傷痕累累的屍體倒在尼姑腳邊。

高尼不禁閉目歎惋。

“阿彌陀佛……當年愛恨一念之間,而今生死兩重之別。入相思道,無量苦惱。輾轉其中,累劫難出,痛不可言。是非因果,輪回報應,公道自在人心,你……這又是何苦……”

驚叫著,潤玉夢醒在深夜。

然而她一醒,就注定了不能再睡。

她必須每夜去給疆塬查看釀製的酒水。

現在的潤玉已不是大小姐了,而是疆塬那得誌小人的奴仆。

“小姐,您醒了?”

是小六,睡在屏風另一側的他一聽動靜,就趕緊過來看看。

潤玉失神道:“小六,現在什麽時辰?”

“回小姐,剛過醜時。”小六道。

潤玉問:“我爹他怎樣?”

“小姐放心,殿主正在熟睡。”

聞言,潤玉更為傷神:“別再叫什麽小姐殿主的,我是潤玉,爹爹叫大人。”

小六也酸澀道:“這……小的遵命。”幫潤玉披上衣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