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死裏逃生



——那是兩個多月前,文綺公主滿十六歲生日,她在侍女的陪同下,前往中原聽東華帝君傳道布施,並在東華山住了七日,然後,在蓬萊一年一度的聖元佳節回返。

在蓬萊仙洲,每逢聖元佳節,所有人都會身著豔紅,舉家團聚慶賀。

可當文綺公主滿懷歸心踏上故園時,迎接她的卻是——男人、女人、男孩、女孩、老翁、老嫗……都豔紅裹身,被一條不知多長的繩子絞死,穿成一串,從王宮的入口一直排到海岸!

“卻是為何——?”楚燃竹聽得不由起身。

文綺公主泣不成聲:“我也不知道……聽北海的玄洲說,是瀛洲國幹得!”

“瀛洲?”蘭薰疑道:“瀛洲明明在三月前已毀於天災,死傷大半,僥幸存活的也逃至巢湖了。”

“父王、母後、王兄……嗚嗚嗚……”

文綺跌在地上,豔紅的裙鋪成蓮葉狀的血泊,“蓬萊人都喜歡身著紅衣……可聽說冤死的紅衣之人會化為厲鬼……為什麽會這樣,我們的國家……”

悲慟的淚水濺灑滿地,剖心刮骨的疼痛氤氳在整間屋內。

曾養尊處優的高貴珍珠,卻在一夕之間,失了蚌殼的庇護,陷入泥沼般汙濁窒息的人世。

蘭薰鼻尖微微發酸,道:“文綺公主,你先定定神,楚公子,我們讓她獨自靜靜吧。”

兩人離開文綺的房間,楚燃竹先將蘭薰送回房間。

蘭薰立在案旁,淒道:“我有位冤家,曾說過這樣的話——‘有時,我甚至會可悲到去羨慕那些從一開始就孑然一身的人,正因為什麽也沒有,便不必害怕失去時的心碎’。適才麵對文綺公主,不覺間就想到這話了。”

但楚燃竹隻有些若有若無的戚色,更多的反是凝重。

“蘭薰姑娘,你來。”

聞言,蘭薰詫然的走到他身前。

楚燃竹俯首,貼在蘭薰臉側喃喃耳語,蘭薰聽著,一開始還疑色重重,越聽下去,哀淒便漸漸被驅散了,“這……?!楚公子的臆測還真是大膽。”

“凡事不可盡信感官。”楚燃竹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巧的布囊,塞到蘭薰手中。

“這是……迷煙?”蘭薰掂著布囊。

“有備方能無患。”楚燃竹道:“過幾個時辰,我再向公主詢問魂斷草之事。今晚在臨海鎮歇息,明日隨文綺公主赴蓬萊仙島。”

翌日,三人雇了船出海,文綺指路,駛去蓬萊。

這趟旅途對蘭薰而言堪稱終生難忘——要是讓落攸知道她堂堂北辰居然暈船,那她的一世英名就要盡毀了。

“蘭薰姑娘,身體可有大礙?”

她在頭暈目眩的狀態下,仰頭看著楚燃竹迷迷離離的身影,“我……還好吧。”

“既然如此,你盡撐住。”

而文綺也詫道:“蘭薰姑娘明明道行甚高,怎還暈海啊?”

這就是大風大浪都過了卻陰溝裏翻船吧。

蘭薰窘道:“你別外傳……千萬別。”餘光裏卻見楚燃竹眉頭一皺,心思深沉的很。

好不容易撐到了蓬萊。

這裏的風

景甚是仙韻怡人,一切陳設如常,卻沒有半點活人氣息,真是折殺了大好的桃源勝景。

楚燃竹道:“文綺公主,依你之言,魂斷草就在那邊的山巔?”

“正是。”

楚燃竹眉頭一沉,再次貼到蘭薰耳邊,道:“昨日的布囊,記得用。”

蘭薰支支吾吾答應,卻半晌未明白個中因由,直到被文綺領到山巔,她才知道——這次是楚燃竹的謹慎細密救了她一命。

“山巔到了。”

文綺率先登上,然後轉身,目不轉睛的盯住兩人上來。

蘭薰總算清醒了,環顧一圈,道:“這山巔光禿禿的何來草藥?”

文綺突然翻出一臉愧色,又強迫自己狠戾起來,大喝一聲:“夫人,我把他們帶到了!”

下一刻文綺的身邊,一位花樣年華的女子現身。

蘭薰霎時全身一抖。

“鏤月——?!”

豈能想到她竟埋伏在蓬萊等候蘭薰大駕光臨!

一條邪惡的弧度,如同綻開的傷口般,凝結在鏤月的唇角。

“北辰大人,歡迎作客蓬萊仙洲,我已經恭候您良久了。”

這語調甚是不懷好意,蘭薰不敢置信道:“鏤月你……?”

幽冥劍突然出鞘,楚燃竹冷道:“你等目的在何?”

鏤月笑道:“少俠為何這麽鎮定自若,難道是以為穩操勝券?”

楚燃竹道:“你等行事紕漏百出,居然還狂言勝負,恬不知恥。”

“你說什麽——!?”鏤月被激出一臉凶相。

楚燃竹咄咄逼人:“在下早知文綺公主訛詐於我,遇到你等,又何須驚懼!”

鏤月的臉色倏地灰了,斥道:“文綺,我看你是不想救你父母和王兄了!”

“夫人恕罪!”文綺嚇得跪地求饒:“我都是照著夫人的囑咐來的,千萬別傷害我的親人!”

楚燃竹立刻看出文綺是被鏤月脅迫的,於是道:“鏤月夫人,你休得責怪於她,你自己居於幕後指揮,本就破綻連連!”

“你——!”鏤月氣急。

蘭薰呆滯了好久,根本想不到,從前那個膽小怕事、懂恩懂義的小姑娘鏤月,竟變到這副模樣!難道,這才是她的真麵目?

而楚燃竹冷道:“我二人剛至臨海鎮,就逢文綺公主被陸家教訓,並聲稱來自蓬萊,如此巧合,不能不令人懷疑。其次,文綺公主赴東華山時隨扈有幾名侍女,既然都幸免於難,又怎會讓公主一人漂流到陸家,公主對此事隻字未提。第三,蓬萊既然遭受屠殺,為何我等一路走來,無血無屍,連遭遇戰的痕跡都看不出來,難道憑文綺公主那幾名弱女子,就能完好的清理全島?第四……鏤月夫人,這第四個紕漏,你著實責無旁貸!”

鏤月此刻已被犀利的言語刺得渾身疼痛,她氣急敗壞道:“你——你說啊!”

“夫人怕是該學習藥理。”

楚燃竹的字句,已冷徹鏤月的肺腑,“連我等都知魂斷草性喜陰濕,夫人卻命文綺公主將我二人引來這山巔向陽處!”

“你——!!!!”

月歇斯底裏的叫了聲,就一句都憋不出,反倒連連後退。

“你……可恨!看來連大師兄也低估你了!”

聞言,蘭薰叫出:“大師兄……鏤月你究竟出自何派,師承何人,又為何汲汲營營的算計我們?!”

“哼,我為什麽要告訴你!為了青女,你該去死!!”

“青女?!”楚燃竹霍的想起,自己夢中所見的那個模糊的男人,便與他提過這個名字。

“霜神青女究竟與你等有何淵源?!”

麵對楚燃竹的逼問,鏤月卻仿佛更為苦大仇深。

“你還有臉問?!叛徒,你這個叛徒!你背叛了青女!”

楚燃竹大驚。

而蘭薰又察覺到體內那怨艾之感,忙鎮住心神,卻倍感失望透頂:“如此算來,詔淩必然也徹頭徹尾騙了我吧。鏤月,我真是看錯你了。”

“簡直可笑之極!”鏤月瘋了般的回敬道:“我們高高在上的北辰星君,貶低像我這樣的奴婢,那一定是天經地義!”

此話一說不得了,震得楚燃竹赫然腦中一空。

——北辰星君……?北鬥之首的星官,是蘭薰……?

看向她,楚燃竹的表情很是複雜。

蘭薰竟扛不住他的目光了,語塞道:“楚公子……我……”

鏤月又綻開邪笑,高聲尖叫:“好了,北辰,受死吧——!”突然攻來,一開始就萬分犀利。

好在楚燃竹趕緊仗劍擋下她一招。

蘭薰突然看出什麽,驚叫道:“奇魄琉璃!鏤月你居然有奇魄琉璃的碎片!還不交出來——!!”

“白日做夢!!”

鏤月吼道,竟霎時暗投了一支飛鏢,正正刺入蘭薰的肩胛。

刺骨的劇痛飛快的席卷了全身,蘭薰險些坐地。傷口處浸出黑色的血,打濕了藍衣。

楚燃竹驚道:“蘭薰!”

“有……毒……”她吃力的喃喃。

而鏤月趁此時機再度攻了上來,那苦大仇深的臉眸,簡直令太陽都不敢肆意發光。

突然一片白粉揚起,嗆得鏤月連連咳嗽,睜不開眼。

是楚燃竹灑出迷煙,趁著這道屏障起效之際,摟住蘭薰的腰,帶她縱身躍下山頭,騰入流雲,轉瞬即逝……

殘忍的黑色遮在蘭薰的眼前,劇烈的疼痛摧折著身體的每一處。似乎,什麽人在帶著她禦風而行,耳畔圍繞著激烈的風聲和斷斷續續的粗喘。

蘭薰的意識,已遊離在若有若無的邊緣。

“……這裏是……”

當蘭薰終於找回意識的時候,已過去不知幾個時辰了。

海浪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將她喚醒,此刻,身子正無力的蜷縮在金色的沙灘上。

蘭薰憔悴的瞥向隱隱作痛的肩胛處,卻吃驚的看見,這半邊的衣襟已然垮了下來,雪白的香肩露在外麵,傷口處血的顏色已恢複正常。

她不難想到,是楚燃竹將她從蓬萊救出,一直騰翔到東海岸,還為她吸出毒血……

想著,便有各種難吞難咽的感覺像被鏟子翻出來一樣,迅速塞滿了蘭薰的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