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深淵
洶湧的浪拍擊著潮風和潤玉的心壁,一下更甚一下,終於到了再無可承受的境地。
兩聲慘叫,潮風和潤玉雙雙跌在了地上,抱著頭痛苦的呻吟打滾。
眼看一切的小六,早已全無方寸了,他奮不顧身撲上去抓住潤玉大喊:“大小姐,冷靜!快冷靜啊!”
小六不停的搖晃潤玉,良久後終於起了作用。
潤玉停止嚎叫,大口大口的呼吸,如虛脫一般。
“大小姐?大小姐?!”
聽到連連呼喚,潤玉總算清醒了,呢喃道:“你是……”
“是我,我是小六!我是郝劍丘啊!”
“小六……劍丘……”潤玉被他扶起了身子,摸著滿是汗的額頭,“方才究竟……怎麽回事……”又見潮風此刻也漸漸好轉,坐起身來。
二人的目光再度對接,既含著滿腔疑惑,又帶著憤恨的遺韻。
小六忙勸:“別、別激動!楚少俠他——”
這話令二人猛怔,都慌忙起身。
潤玉更是高呼了聲:“糟了,爹他……!”
三人趕緊追了去。
天泱殿的祭壇,本是昭彰聳立不可觸犯,而今卻在楚燃竹那一身淩厲的殺氣麵前,失盡了威嚴和震懾力。
太祀手提兵刃,萬分愕疑的盯著眼前的楚燃竹——他那一身狂濤般的碎光,究竟是哪裏來的,太祀活到半百也不曾目睹過。
“你……究竟是誰——?!”
沒有回答,隻有楚燃竹仗劍一揮。
太祀立在祭壇的高地,他已背水,隻能拚死一戰。
搏鬥霍然就爆發了,刀劍的響聲似乎都能射散到數裏之外,彼此較量的還有雙方的殺意、情緒甚至滿腔的鮮血與仇恨。
當潮風、潤玉、小六趕到時,都手腳冰涼的不知所措,登上祭壇,又半步不敢靠近。
眼前已是殺得分不清敵我了。
太祀總歸是身負多年練就的絕技,尚還有招架之力,可卻被楚燃竹節節逼退,愈加的力不從心。
潤玉看在眼裏,纏在心頭,一遍遍高呼“爹爹”。
三人身後,不知不覺間登上來許多人,是端逢帶著青冥穀的弟子們來了,卻隻有觀戰的份。
每個人的心都如置於鐵板上煎烤一般。
就在這時,太祀一個不慎,露出破綻,眼看著就要被幽冥劍斬入胸膛!
太祀急中生智,趕緊從腰間抽出一支匕首,狠勁插入楚燃竹身上,迫使他暫時退卻。
鮮血噴了一地。
太祀得以喘息,卻又抽了第二把匕首刺上去!
楚燃竹身中兩刃,鮮血汩汩淌出,令他一時間難以再攻,甚至周身的那片碎光也熄滅了大半。
這時有青冥穀觀戰者唏噓:“太祀這卑鄙之徒!”
難料那太祀居然還有第三支匕首,再一次要刺上去!
“爹!”潤玉呼喚了一聲。雖說她爹隻是求勝雪恥,可如此行徑實在——楚燃竹眼瞧著第三支利刃就要刺入自己腹中,霍然混沌的腦中驚起一陣洶湧大浪,如江濤般的滾滾殺意瞬時支配了全身。仗劍一揮,便將刺向自己的那支匕首掃落數尺之外。
然後太祀整個人也被他的劍氣掀翻在地了!
諸人一個個倒
吸了涼氣。
隻見楚燃竹渾身的幽綠碎光倏地猛烈異常,直衝雲霄,爾後就天空驟灰,風雲變色,整個天泱殿的上空充滿了壓迫感,令人們各個窒息。
潤玉的身子不聽使喚的衝出,“爹——!”
小六趕緊圈住她的腰,“小姐千萬使不得!”
突然聽見人們的驚叫聲。
潤玉定睛一看,簡直不能置信,楚燃竹竟然——!
竟然化為一頭白發!
那純潔的白色,就如無根的霜雪,白的不染纖塵。
傾而,天空飄起了冰風霜雪,與那團綠光匯聚到一起,就像是下過雪的竹林一般,亦冰亦火,盤繞著楚燃竹的全身。
所有人都忘卻了動彈,太祀更是喊不出一個字。
楚燃竹揮劍殺來。
死亡掐住了太祀的喉嚨,令他渾身的血液冰涼。
怎料——!劈下的劍竟刹在了太祀眉間上方一寸處!
“你……你……我……”
楚燃竹竟突然痛苦的呢喃出聲。
“不……不能……我……不能……殺……他……”
一個個詞眼從楚燃竹的唇間溢出,他顫抖著後退,一步步遠離太祀,無神的雙眸有如碎去的冰塊。
無人不驚。
同時楚燃竹終於到了不堪負荷的混亂地步,他撕心裂肺的咆哮了聲,騰飛而起,痛苦喘哮著離開了。
端逢趕緊下令去追。
眾人氣喘籲籲的趕了過去。
那裏是天泱殿入口的開闊處,正是楚燃竹之前廝殺的地點,現在,滿地的屍體,地麵的顏色大半是血紅。
隻見楚燃竹已熄滅了寒冰與綠光,他獨立在血泊之中,滿臉的血汙慘不忍視,白色的發,被腥風輕輕的嘲弄而過……
眾人尋來,又都畏而遠之。
楚燃竹看向他們,瞳中的漠然,令不少人魂飛魄散。
……這些人,為何不敢靠來……
他似乎能夠思考了,卻單純的想著這個問題。
……為何不敢靠來,是怕死於他楚燃竹之手吧……他一雪青冥穀之仇,可換來的,卻是同門諸人的懼怕、嫌忌、疏遠……現在就已如此,將來又當如何?
……似乎,自己在很久以前,也深切的有過這樣的遭遇——明明忠心耿耿,卻被人誤解,被人汙蔑,被人暗算,到最後還不得不離開自己所眷戀的什麽人……
這真是個詛咒。
悲愴的感覺一絲絲填滿了心房,楚燃竹甚至泫然欲泣。
然而,就在這時,視野間多出一道顏色來。
是藍色。
那般的清靈,那般的姍然。
這份存在感,將其他的一切都化為清風淡雲了。
就好像是那個亦真亦幻的夢,岐山的竹林裏,提劍的藍衣女孩,玲瓏的喚著“竹中仙,竹中仙”……
……是她嗎?出現於自己幻覺中的那個女孩,會是她嗎?
值此一刻,楚燃竹再也看不見麵前偌大的一群人了,他隻能看見一個人,她就在人群的前麵,與他遙遙相望。
……蘭薰。
蘭薰來到了天泱殿。
所見的一切,都真實而又殘忍,真實的無需置疑,殘忍的又僅像是場噩夢。
屍橫遍野,血色滿園。
而所有的慘象聚焦的中點,便是孑然而立的楚燃竹。
滿臉血汙。
身上還插著兩支匕首!
蘭薰與他兩相遙望,值此一刻,心頭突然湧出酸澀之感,愈湧愈烈,腐蝕著她的千絡百脈。
——都是一樣的人!我和他……是一樣的人!
望著他,就如望著昔日闡教的師兄師姐,他們,都說要匡扶正義,實質卻是為死去的同門報仇。於是,他們一個個的走下山參戰,年幼的蘭薰就在山頭目送他們,等待他們。
然而,等到的歸人寥寥無幾。
甚至到最後,蘭薰也步了他們的後塵,走上戰場,殺伐、染血、輪回著複仇。
嘴角不由的翹起,那弧度甚是自嘲。
……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啊。
在所謂“正義”的條條框框拘束下,一次次做違心之事。
何謂正邪。
前事早已渺然無追。
彼時的商周之爭,我等不過是冤冤相報,卻聲言是“順天伐紂”抑或“為君安臣”,而兩教之眾互鬥至兩敗俱傷,死者無不斷增加,報仇者也在不斷增加……就算最後塵埃落定,死傷者皆被召入天界為神,可捫心自問,這近似手足相爭的兩教對立,到底是改變了什麽沒有?!
是的,辛夷師妹說的沒錯——商周人心向背,自會改朝換代,成敗早是定數,又與我等何幹?!
於是,岐山凋落,人去樓空。
而竹中仙,便更是錯過就再也見不到了。
想著想著,蘭薰已不知不覺向楚燃竹走去。
他受的傷實在不輕,那兩支匕首,根本已刺中了他的肝膽。
“你……真不知好歹。”
蘭薰的唇角扯出道蕭索的弧度。
“怒火一旦攻心最易走火入魔,況你體內本就棲有什麽高深莫名之物,如此一來,豈不更容易犯下殺戒。”
她的話楚燃竹似乎是聽懂了,雙眸中的殺意淡去了些許。
“還有啊,受了這麽重的傷,為何還要放之不管。你這樣,我也會覺得難受……”
蘭薰說著,輕抬手,用靈力消去了兩支利刃。
這刻楚燃竹隻覺全身放鬆開來,隨即便失去了意誌力,暈了下去。
蘭薰趕緊撐住他。
這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蘭薰肩頭,他的頭也無力的垂開,貼著蘭薰的頭頂。胸口上的血汙,細細流下,在藍色的衣襟上描過,沾染了曼珠沙華一般的圖畫。
“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啊,在冷淡無情的世界裏,一次次的違心,一次次的傷害自己,甚至不得不與重要的人失之交臂……但是,不要懼怕,因為還有我在呢,我和你一樣……”
蘭薰的喃喃就在楚燃竹耳邊,他聽著,隻覺是沐浴在了救贖的泉流中,如釋重負。此刻,陰霾的世界裏,似乎亮起了柔軟、溫情的彩虹,一點點被推到眼前……
灰暗的天空下,相擁的兩道身影所詮釋的殤懷,沒人會懂。隻有彼此的溫度,才能支持起他們,在一個宛如春秋大夢的世界裏,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
遠觀的人們,不敢移動,不敢唏噓,也不敢議論,卻都不過是看戲人,而永遠都不會懂得戲中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