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火燼往事



秦齊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晚。

這一晚,於他而言,是天與地的轉換,這一晚他理應欣喜若狂,最後卻讓他墮入無盡的深淵,永世不複。

當時間過了很多年後,秦齊還記得這個夜晚明月當空,懸掛在曠野中的月光裹夾著森林與塵土的氣息從深藍色的天空傾瀉下來是一個晚風習習的夏夜。

他行了一天的路,心裏的焦慮與身體的疲憊讓他覺得口幹舌燥。遠遠走來看見這處茅草屋,似乎無人居住,又似乎屋裏亮著光。於是加快腳步。

這一日來從得知梵唄無故失蹤時起他就很著急,他還從來沒那麽擔心過一個人的安危。

她會在哪裏?是誰帶走了她?還是自己連日來的糾纏讓她厭煩了?找她的一個白天裏他反複地回憶這幾日來她說過的每句話和每件事情。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腳步靠近,茅草屋的門被推開,白衣白裙的女子提著燈走出來,眼神空洞,竟正是自己找了一天的梵唄。

心裏一喜,剛欲說話,梵唄卻先看見了他,抬手製止了他的話。

梵唄輕輕地用一隻手護著手裏搖搖欲墜欲熄滅的燈盞,低頭輕聲說“噓,不要說話,陪我走走好嗎?”

秦齊欲出口的話又咽回去,他看了看梵唄的樣子,確認她沒受傷還是好好的,心裏雖狐疑但放下心來,點點頭。

然後秦齊看到,梵唄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對自己微微一笑,“等這燈燃完了,我就告訴你,關於我們之間的答案。”

秦齊猛地看了梵唄一眼,心裏居然湧起了狂喜。自己不辭千裏來到這裏,終於等到這一刻了麽?

這一個月裏,他似開玩笑似當真地告訴過她,如果她喜歡四處遊曆,他就願意放棄一切陪她走遍九國,如果她想要榮華富貴的生活,自己就權傾朝野,當秦國的重臣。給她入世所需要的一切東西。

自己是知道秦葑喜歡她,但她不知道她也喜歡秦葑,已經當過一回小人使計讓秦葑娶了妃子,從此斷絕他們二人的一切可能。但自己也因此付出他本應獲得的東西如果不是他的退讓,那秦王之位豈會讓秦葑去坐?

他隻要等梵唄愛上他,自然會給她能得到的一切。如今的僵局也該是時候打破了。

秦齊一邊舒心地想著,一邊跟在梵唄身後慢慢地走。

事到如今他倒有耐心去等待梵唄手裏那盞燈的熄滅。

禺疆城牆。

風霆站在女牆上,眺望這座古老的城。皇城燈火通明,正是入夜時分,歌舞升平之時。

禺疆,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家。自己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地方。

風家自開國以來一直是將士出身的護國世家。幾百年來從未更改過在禺疆的影響力,風家的人,無論男女都是上陣殺敵的能將,風霆自小就被家訓嚴肅教導說要忠於國家,自己自小被教導身為風家人的任務就是保護禺疆的領土。風家一直就是禺疆的保護者,可是今夜,他突然無比疲倦。

夜幕下那座皇城,禺疆的皇城,是居住在那裏的人,讓自己的妻子和女兒相繼送命。而自己為了恪守這些自開國來就一直沿襲至今的祖訓,還要堅持作戰。

今天那個害死自己妻兒的凶手問自己想要什麽,還能想要什麽呢。

風家傳到自己這一代已經是一脈獨子,而如今,自己也厭倦了這個塵世了。

禺疆不禺疆,何必這麽執著。

那日斬殺太子太子狂怒的聲音還猶響在耳,自己手起劍落,毫不猶豫。可是後來才知道,太子他說的竟然是真的。

真的是禺疆王,自己一直效忠的人,下令殺死自己的妻子,而且在送走朝兒後,派刺客前往暗中潛伏,最後殺害了本應該當那真正的秦國皇後的朝兒。

這一切的因緣,究竟是怎麽發生的呢?為何走到今天,居然走到這一步了呢。

“風將軍!你還不明白麽,我父皇他隻是利用你,利用你的愚忠!”

風霆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殺了多少人呢?是仇人,還是平白無故的人?如果當日自己沒有殺掉太子而是扶持他當了禺疆王,如今是不是不會這樣?

罷了罷了,今日已經最後一次請旨,不日就出發對秦國宣戰,不僅為了那三座城池,也為了自己最終的歸宿,風家這麽多年,盡忠也罷,愚忠也罷,也夠對得起禺疆國了。他日禺疆若是遭遇不測,那麽也自然是天意輪回了。畢竟,九國裏除了禺疆,還有那麽幾個國,不是嗎?

風霆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但是已經盡然。

若不是戰死沙場,那還能有什麽歸宿?

“秦齊,不要愛我。”

梵唄停下腳步,怔怔地望著滅掉的燭火,平靜地說。

秦齊愣住了。“什麽?”

“秦齊,請不要愛我。”梵唄再次重複。

看著手裏已經熄滅的燈,厭棄地隨手一扔,“當”的沉悶一聲,掉在結實的土地上。然而秦齊卻覺得那不是燈的聲音,是自己心碎的聲音。

“這就是你的答案?”秦齊蒼冷地笑起來,“梵唄,這竟然就是你的答案。”

“是啊,我的答案。”梵唄似乎經曆了極深的疲倦,隨手扔掉燈,卻不回頭,反而緩緩地抬起脖子仰起頭,閉著眼,對著深藍色的天。發絲被那支金步搖挽住,隻留很少的幾縷垂在耳際,月光下照見梵唄一張素白的臉。

秦齊看著梵唄頭上的那支金步搖,心裏一動。問“今天帶走你的人是誰?”

“秦葑的貴妃。”梵唄仰著頭,似乎在感受月光灑在臉上的感覺。涼涼的風吹來,梵唄像回答最平常的事情一樣回答秦齊。

“她怎麽來了?”

“她來請我回秦國,請我當秦國的皇後。”似乎連自己也覺得這是一件好笑的事情,掀起嘴角,勾一個淺淺的笑容。

“這就是理由?這就是你拒絕我的理由?”

秦齊帶著憤怒地問,胸腔裏卻有種苦澀升騰而起。他

害怕梵唄否認,又希望梵唄否認。

然而梵唄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她慢慢地伸回脖子,疑惑地重讀“梵唄?”並著回頭看向秦齊的動作,眼睛裏盡是不解“你不是應該叫我風九朝麽?”

“你怎麽會知道?明明白鴒和他師父都沒有說!”秦齊大驚失色,然而很快發覺自己說錯話了。

果然,梵唄嘴角又揚起淺笑,卻是嘲諷的笑,“瞞得很辛苦吧,想不到除了他們還有另外的人知道吧,我早該知道了不是嗎?在你給我看那塊鏡子裏的畫像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就應該想到的。其實真的很簡單,隨便找一個認識風九朝的人問一問就知道了不是嗎?”

話說到這,那張小像後來去哪裏了呢?梵唄想到這裏,又覺得好笑,自己愚鈍,居然今日才明白過來。果然是如那個老嫗所說的那樣,自己愚鈍不自知。

“我從來不是故意要隱瞞你的身份,也從來沒有在意過你的身份。”秦齊解釋。

“風九朝是死在秦國。可並不是我害死的,是服毒死的,投毒的人我們至今沒有查出來,不過應該是禺疆國的人……”

秦齊這樣解釋,然而自己也不知道該解釋些什麽,那個從一開始監控她害她懷疑她的人不就是自己麽?還費盡心機要她去死,那個人不就是自己麽?”

“是啊,人死了,就丟到亂墳崗去,但後麵的問題沒有解決啊,你看那秦國和禺疆還不是打起來了。真可笑,我居然幫著害死我的人,奪了我自己國家的三座城池。”梵唄真的笑起來了,像是覺得這件事真的隻是個很好笑的笑話一樣。

“那是服毒,我們沒有動手。”秦齊這樣回答,然而他不知道這樣的回答還有什麽作用。

“可我的隨從們,不是給你們殺光了麽?”梵唄笑著質問。想起自己蘇醒的那夜,那個突然出現的白衣女子,想必是自己的忠心隨從吧,當時她的表情夾雜著巨大的驚喜與費解,大概是沒想過自己會活過來吧。可自己卻挨了那本該給自己報仇的那一刀,並由那一刀,和那個人開始了交集與宿緣。

梵唄扯扯嘴皮,這次終於不裝笑而是諷刺了“秦齊,你該知道的,我們本就該是對立的身份。”

“你找回自己的記憶了?”秦齊放開和梵唄對視的雙眼,沉默地看著月亮問著本已經有了答案的問題。

“是啊,我如今是風九朝了。”梵唄悵悵然地說,同樣看著月亮,“他知道這件事嗎?”

“他還不知道。”秦齊知道梵唄問的是秦葑知不知道自己是風九朝的這件事。

“那真是好,”梵唄笑笑,“就讓那個梵唄永遠地活在他心裏吧。”反正沒有辦法在一起,無論劉千溪說的是不是真的,他們之間也早已橫亙了太多東西,沒有辦法回去了。

哪怕,自己並不是要故意去當那風九朝的,說這麽多,不過是為了解秦齊心裏的結而已。大家都不是壞人,隻有身份的對立讓人不得不舍棄自己原來的心。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