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章 丁香筇竹啼老猿(8)



雖然少年的聲音清靜如水,卻不能有效地平息女孩激蕩的情緒:“我仰慕師父,她睿智而聖潔。雖然外麵有種種的說法。一直以來我都認為,無論師父做了什麽,我都不會有異議。可是,當我了解到你的存在,當我知道你因為她的緣故而不得不忍受無盡的痛苦,我再也無法認同她的所作所為。我記得你對我說過,當你還是個小孩子,偶然的機會第一次看見了神殿外麵的人,你高興得不得了。然而還未等你跟他說上一句話,那人就倒在了地上,眼睛變成了兩隻血洞……你立刻就暈了過去。那樣的恐怖和罪惡感,幾乎把你的精神摧垮。然而這還隻是第一次。在那以後你謹記著關於你自己的禁忌,不讓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可是防不勝防,依然有十多個不幸的人,因為你而喪失生命。”

“嬋娟,你害怕我嗎?”他忽然問。

“我不怕你。可是我也曾經深深地害怕過。”嬋娟說,“外界的人,隻知道神殿裏豢養秘獸,用目光奪人性命,就像最邪惡的妖魔一樣。卻不知道,你比誰都無辜。你隻是秘術最大的受害者……”

“別說了,嬋娟。”

“你不必隱瞞,傷人並不是你天然的特質。我思前想後,這隻有一種解釋,是師父對你施了法術讓所有看見你的人都不能活命。而殺人的罪過和痛苦,卻被強加於你。”

“我的確痛苦,但並無怨恨。”

“朱宣!”

“你說得不錯,我並非天生會傷人,是師父在我的眼睛裏麵種下了咒法。”

“果然如此!”聽見他如此平靜的承認了,她忍不住驚呼,“她想用這種的方法來拘禁你,獨占你——”

“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樣。”朱宣的聲音從濃密的雲蘿花藤後麵透過來,仿佛隻是一道不經意的夜風,“盡管傷了這麽多人。但師父是不得已而為。”

“怎麽?”

“她說這是為了保護我,否則我會死去。”

“怎麽會有這種事情,我不相信。”

“這是真的。”

“你有何證據?”

“證據麽?師父就是這麽說的。”

“你怎麽知道師父說的就一定是真的,你為什麽如此信任她

?”嬋娟不禁焦急起來,朱宣是那樣的一個孩子,在他短短二十年的生命中,從未接觸過外界的人和事情,他甚至不懂得什麽叫欺騙吧?

“我為什麽不信任她呢?師父是我愛的人,我當然全心全意地相信她。就像我相信你——我的師妹一樣。”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寧靜得像午夜的河水流淌,語氣自然得像風中的葉落,就像魚在水中遊,鳥在天上飛,而他要像赤子一樣地相信他的師父。牆外的她,心中倒極其不自在,仿佛她的不信任,倒是值得赧顏的。 “可是……”她終究還是不能解除疑慮,對他的關切又升了起來,“難道沒有別的辦法,能夠讓你離開這個牢籠?”

“師父一直在想辦法。”

嬋娟不語,下意識地用手指搓揉著拖在塵泥中的裙幅。她隔著密密的雲蘿花架,聽見他的呼吸,溫柔而坦然,像一隻幼獸。

彼此沉默片刻之後,仿佛感到了她心中的不安,他又開口了:“我之所以相信師父,還有別的原因。”

“嗯?”

“因為她其實是我的母親。”

依然是平靜如夢的聲音,卻把嬋娟驚呆了。她一把抓住了手邊最近的一根花藤,狠狠地拉了一下,像是想拉住就要脫韁的思緒。

“嬋娟?”朱宣也察覺到了她這邊的震動。

“你怎麽知道的?”她急問,“是她告訴你的?”

“她沒有說過。”

“那你——”

“你又來了。”他仿佛是在那邊輕輕地笑著,“一個孩子對母親的直覺,還不夠嗎?”

“你——真是這樣覺得的?”

“嬋娟,師父待你如何?”

“師父待我很好。”嬋娟頓了頓,又說,“我明白了。師父待我很好,對你更好,但是她對待你的方式,和對我完全不同。——是因為這個嗎?”

“大約可以這麽解釋。不過也可以說,是我更願意接受她是我的親生母親這一事實。”朱宣道,“這也許是個天大的秘密,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也不肯告訴我。但我早已清楚地察覺到了,從她教我讀書、寫字、種花和養鳥,從她帶著我學習法術,從她看我抄寫經書的眼光,從

她聽我彈琴時的神情……雖然她是那麽淡漠的一個人,可是她對我的態度還是明顯的與眾不同。我相信,這是母親才有的姿態。”

“所以,”嬋娟歎息道,“你也就像一個孩子而不是徒弟那樣地信賴著她……你可有告訴她,你的這種感覺?”

“從來沒有——既然她竭力隱瞞。”朱宣道。

“假如你真的是她的孩子,”嬋娟道,“那是絕對犯了大忌的。”

“我知道。可是,其實……我很想……聽見她親口承認。”

嬋娟靜默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麽,道:“這麽說,你的父親——”

“——是的,當然,就是那個人。”朱宣道,“是她一直深深愛著的那個人。”

這句話令兩人再次陷入長久的沉默。嬋娟清楚地知道,朱宣說的是什麽。情人的傷感總是類似。她離他如此之切近,能夠清楚地感知夜風穿過他的衣袂,晨露滑下他的鬢角,然而他們卻永遠不能看見對方的麵目,在傾心相與中素昧平生。她滿腹惆悵,回頭看護城河上浮起淡淡的白沫兒,風似乎吹得更急。晨星寥落,遠處黑壓壓的城牆角,框住了淺淺一抹鉛色的天空。

“嬋娟,”他低聲問,“可以讓我握一下你的手嗎?”

她低頭看見,密不透風的雲蘿花藤蔓之間,不知何時破出了一個細小的縫隙,一根修長的屬於少年人才有的手指,從那個縫隙裏探了出來。她毫不猶豫的捉住了他。陌生而熟悉的溫暖,令那隻冰涼的手指微微顫栗。原來他和她彼此的依戀並非幻覺,而是如此真實地存在著。

“天快亮了,”她抑製著自己的情緒,向他作別,“我必須走了。”

“嗯,路上小心。”他說。

盡力握了下他的手指,然後撒開。嬋娟迅速提起沾滿泥水的紅色長裙,踏著護城河堤,頭也不回地離去。

此時朱宣還沉浸在第一次接觸到別人的激動之中,並未留意到神殿圍牆一角,高高的塔樓上有一個單薄的人影。沒有人知道,很多年來巫姑都保持著這樣一個習慣,在冷月清風的夜晚獨上高處,守望長空,玄思冥想,並且留意到世上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聽見很多隻能在戀人間傳遞的秘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