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章 丁香筇竹啼老猿(7)
“師父——師父——”少年看見這般情形,知道她又失神了,連忙喚她。
巫姑清醒過來,看了看自己俊美的徒弟,長歎了一聲,朝他招招手:“我算著今晚上,後院的風蘭花應該開了。一同去賞花吧。”
朱宣回屋,挑了一盞新的燈籠,跟在巫姑身後。
巫姑好靜,以祭司清修為名,神廟裏不許留住其它的巫師。這麽些年也隻有兩個徒弟,一個是朱宣,一個是嬋娟。夏妃知道清任對巫姑的看重,超過每一個後妃。所以巫姑隱然擁有無上的特權。夏妃讓嬋娟入道,本就是為了籍此求得庇護,並不是真的想讓千金玉體成為巫師。因此巫姑也不會令嬋娟隨侍身旁。日夜跟隨著巫姑的,隻有二十歲的弟子朱宣。
到了夜間,這曠大的神廟中,隻有師徒二人。雖說都是有高超法力的巫師,也未免覺得未免靜得可怕。
“把燈吹了罷。”巫姑吩咐。
一片濃鬱的夜色中,風蘭花纖長的花瓣閃爍著銀白色的磷光,仿佛遊蕩的幽靈,風一吹就會消散。事實上風蘭這種花禁不起白晝的熱烈,總是在早晨的第一縷陽光中凋謝。
“一生隻開一次,一次隻開一夜,”朱宣輕聲說,“多美的花,可惜啊!”
“隻有一夜的盛開。所以,這種花天然地就比那些朝朝暮暮的花珍貴了好多倍,”巫姑說,“沒有可惜,就不值得懷念了。”
朱宣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把花采下來吧,注意留住花粉。”巫姑說。
朱宣溫順地點頭。
巫姑悠然地看著少年修長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潔白的花瓣。風蘭花,雖然是隻開一夜的絕色花朵,依然因為它極其神秘的藥用價值,要在最美麗的時候被采摘下來。
“嬋娟也來了就好了。”巫姑說。
朱宣的手停了一下。
“前幾天她跟我說,希望看到一次風蘭花開。可是我邀請她在神殿裏留宿看花,偏偏她又來不了。”巫姑說。
朱宣自然知道,因為嬋娟參加慶洛如入宮的典禮。他不知如何去接巫姑的話,隻能保持沉默。
“聽說他們家裏,想把她嫁給慶延年的孫子,這可不好。”巫姑悠然道
,“嬋娟是個聰明的孩子。雖然比起你來差了一些,可也是我的愛徒,怎麽能落到慶延年手裏去呢?世事難料啊。”
朱宣的臉白了白。
“花如年華,不能錯過的。”巫姑悠悠的說,“等到明年,還能留下誰在這裏。不知花在何處,人又在何處了。”
朱宣心裏一動,立刻說:“別人不在,也有我和師父您,在這裏守著花開的。”
巫姑蒼涼地一笑。
少年被她的笑容所震懾,心中一酸,再不敢抬頭再看她,隻是用修長的手指敏捷地撕下一朵朵白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美麗的風蘭花終於一一被撕碎,變成金盤紅緞上的一堆碎銀片玉。巫姑將這一盤花瓣捧回房中,掩了門,囑咐朱宣道:“我要連夜將這花朵炮製成藥,不需你幫忙,你自己早些休息吧。”
朱宣畢恭畢敬地退了出來。
一彎新月,漸漸沉落西天,隻有疏疏朗朗幾顆星,斜掛在墨色的天宇中。朱宣一邊吸著冰涼的夜風,一麵慢慢的走回自己的住所。這是一件相當隱蔽的偏院。神殿最後一道回廊的盡頭,插入一片濃密得有些陰森的樹林。那片神木林自建廟以來就已存在,幾百年來不曾有人敢於觸動它,即使當年的神殿建造者,也難以察覺到就在這神木林後麵,神廟的圍牆邊下,還有幾間隱秘的小屋子。小屋依圍牆而建,全然由竹木構建而成。一牆之隔便是郢都城的護城河沿,白日裏隱隱能聽見牆外販夫走卒們的喧囂聲,而牆內卻是永遠與世隔絕的天地。
朱宣並沒有回到屋中。夜涼如水,心亂如麻,他想自己清靜一會兒。此時此刻,巫姑應該還在藥房中整理風蘭花粉,不知她又是怎樣的心緒呢?
院子的一角有一扇門,門外是一條窄窄的隱秘巷道,通往圍牆外。這門常年不開,一把鐵鎖早已鏽死,薄木板也朽爛不堪。巫姑在這裏種上了天闕山的雲蘿花,花蔓很快就爬滿了整個木門,一直高高地攀到圍牆頂上去。朱宣很喜歡這種有著水綠色花朵和冰涼香氣的植物,他在花下搭了一個矮梯,以便閑來時給花藤修剪枝條。而某些枯寂的夜晚,他也會獨自坐在梯子最上麵的一格上,任由思緒如這植物一般瘋長,無拘無束,無邊無際。這時候他
就會感到自己離天空近了一些,離塵世也近了一些。
周天的星,如霜雪細碎,如落花飄零。
“朱宣。”
他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仿佛一滴水落在了沉寂的湖麵上。
“朱宣,你在麽?”小心翼翼地,那個聲音又重複了一遍。
他立刻把身子貼向了花牆,靠近那聲音的由來。牆外的人聽見了響動,發出了欣喜的歎息:“你果然在的,太好了。”
“你怎麽了,這麽晚還過來?”朱宣急切地問道。
“沒什麽,我隻是想過來看看你。”她說,“今天洛如出嫁了,我跟隨姑母入宮侍奉,直到現在才出來。”
“是你說的那個——慶首輔的孫女?”朱宣遲疑道。
“是的,她做了主上的新妃子。”
朱宣沉默了一會兒,道:“婚禮很隆重吧。”
“是啊,好隆重,青夔很久都沒有這麽榮耀的典禮了,就好像是死氣沉沉的夜裏,忽然點起了光明燭火。連我這個陪伴新娘的人,都穿上了珠光寶氣的大紅吉服。我想我真正出嫁的時候,也不可能裝扮得如此奪目了。”
“你穿禮服的樣子,一定很美。”朱宣說。
她的確穿著那繁花似錦的禮服,守在柴門之外,就如同荒草巷陌中忽然開出了一朵夜之花。沉甸甸的裙裾拖在護城河邊汙濁的泥地上,沾滿了腥濕的草葉和露水。她沒有回答,沉默了一下,忽然說:“朱宣,我想看見你。”
朱宣沒有回答。
她知道他不會回答,於是緊跟著說:“我每天都忍不住猜想你的眼睛,你的頭發。可是我們永遠都不能見麵。我永遠都不能知道,你——究竟是什麽模樣的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模樣,我不能照鏡子。”
“可是,”嬋娟說,“有一個人知道你的模樣。”
朱宣“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隻有她一個人知道你的樣子,”嬋娟忍不住強調了一下,“為什麽?為什麽隻有她能看見,不要告訴我因為她是法力最強的巫師所以她看見你不會死,這個理由不充分。”
朱宣說:“嬋娟,不要這樣談論我們的師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