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醫行



大齊獻帝二十六年,隕城。

並不繁華的街道,今天卻擠滿了人,無數百姓看著一輛輛華蓋馬車從街道中穿循而過,馬車上纏著五彩的絲縵,在空中飄蕩。似有哭泣聲自馬車中傳來,風吹過,車簾卷起,尚可看見馬車中女子掩麵而泣。四周的看客也不免有些悲憫。自陛下親政以來,祖製三年一次的選秀變成了一年一次,而且不限秀女家世。無數民間佳麗入宮承寵,但因伺候不周、惹陛下不悅而被殺的又何其多?這些即將離家千裏的女子生死禍福還未可知呢。

但是這世道,誰又顧得上去拯救誰呢?

百姓看著馬車漸行漸遠,不多時便出了隕城城門。這時一隊巡防兵急匆匆地自府衙出來,帶頭的人在城門口貼下一張通緝令,又敲鑼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將人群引過去後才高聲道:“大家夥看清楚了,陛下諭旨,著令全國通緝此人,提供可靠消息者,賞金五千兩。活捉此人者,賞金一萬兩。”

人群中轟地一聲炸開了,急急去看是什麽人值得開出如此高的賞金。眼疾嘴快者念道:“……歸剪愁一介方士竟敢妄言天下之事,以江湖騙術動搖民心,實可殺也……”

眾人議論紛紛,“難道歸剪愁自獻帝元年和獻帝十四年預言後,又鬧出新消息了?”

“哎……這歸剪愁不是獻帝十四年後便絕跡江湖了麽?”

“……”

據說歸剪愁出現於世人視野中便是孤身一人,無師門,無親族,天賦異稟,知禍福吉凶。預言湘城大水、原城河堤決堤、晉城瘟疫、曆城貪墨……諸多天災人禍皆準而無誤,是以得‘神算’之名。不過獻帝元年他酒後預言天下將亂倒真讓不少人懷疑他。

而歸剪愁酒醒之後十分後悔自己泄露了天機,此後十三年,天下無人知其蹤跡。但他鐵口神斷的一句話傳遍天下。可是直到獻帝十年,世道太平,天下安定,無亂無災。北境雖總有北漠人騷擾,但此事由來已久,北漠也沒本事亂了大齊江山。當年獻帝年幼登基,宰相秦旭為三大輔政大臣之首,可謂權傾朝野,倒真有不少人懷疑過秦旭妄想挾天子以令諸侯,取而代之,竊取君氏江山,而致天下大亂,然而秦旭輔政也依舊兢兢業業,不飛揚,不跋扈,在他輔佐下獻帝治下一片清明,甚至在獻帝十年二月,秦旭便奏請獻帝親政。鎮守四方的四個異性王也是對朝廷忠心耿耿。曾被那預言害得寢食難安的百官都放下了心,認為不過是江湖術士的嘩眾取寵而已。可惜君煉雲親政後任由自己喜好大選秀女、錯殺忠臣、亂加賦稅……獻帝十四年言城出現了一批亂黨,而且愈演愈烈組成了現在的‘覆齊軍’,規模越來越大,朝廷剿反賊次數多,但成效卻不明顯。北漠多有侵擾,覆齊軍也難被剿滅,君煉雲喜怒無常、斬殺大臣令朝廷官員多是如履薄冰,民間數次大選、加賦稅讓百姓的日子也難過。君煉雲甚至多次表露想收回四王兵權的想法,四王對此有不同程度的反彈,尤以東陽王為重,要知道,東陽王已經有十年不曾上京覲見了。原本政治清明的大齊似陷入了一團糟,而百官之首的宰相秦旭自請陛下親政後便不怎麽管事了,對陛下荒唐之令從不進諫言。有些人又想到了歸剪愁的預言,世人皆知歸剪愁之性:嗜酒如命,一杯即醉,醉後必失言。而且這個‘言’並非胡言亂語,而是酒後吐真言。這天下,可不是‘將’亂麽?

賴世寧坐在臨街的一家酒樓裏,饒有興趣地聽著大堂中的議論。酒樓的人來自天南地北的都有,議論的事情更是包羅萬象。不過因為城門口的通緝令,議論神算歸剪愁的最多。

“陛下的這命令下的呀,倒不是不奇怪,你們想呀,這歸剪愁兩次預言都對陛下不利,且每次預言後就消失蹤跡,這次難得又出現了,陛下能不抓住機會嗎?”

兩次?賴世寧皺眉想了想,

除了元年那次,似乎還在獻帝十四年在鼎城說過若水莊裏有王佐之才。“哎,兄台,歸剪愁又出現了麽?”

一直大著嗓子說話的大漢聽到問話隻隨意瞟了賴世寧一眼,回道:“是呀,聽說是出現在錦城,錦城現在估計是鬧得人仰馬翻了。”

正好小二過來給賴世寧換了一壺酒,賴世寧笑道:“小兄弟你們隕城雖位置偏僻,不過人消息可真靈通呀。”

那小二抬頭看了看剛剛回答賴世寧的大漢,樂了,“公子您說笑了,隕城地處邊境了,雖有過境商人路過,但哪有這麽熱鬧,這幾天隕城人多著呢,可都是從外地趕來,為了醫行義診而來的。”又細細看了看賴世寧,“公子您也不像本地人,想必也是為醫行義診而來?”

賴世寧笑笑,“是啊。”自己可不就是為了醫行而來嘛,賴世寧想起祖父的信件,覺得頗為無奈,也沒心思再聽大堂中的議論了。用過飯,便匆匆趕往五裏坡——醫行義診之地。

幾裏開外便可看見那醫行風幡飛揚於半空中,那白底黑字的‘醫行’二字行書如行雲流水,莊重大氣。醫帳四周圍著不少人,眾人求醫心切,皆眼巴巴地望著帳內外忙碌的醫僮,期待可以盡快輪到自己。其實‘醫行’是獻帝二十一年時出現的,最初不過是帝都內一家普通的醫館而已,不過漸漸網羅了大齊各地名醫,醫行的大夫從不出診,但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販夫走卒,病人進醫館從無門檻。匯聚了滿堂名醫,集醫術醫德於一身,漸漸在全國都享有盛名。也因為不是每個百姓都有人力財力去帝都求醫,所以醫行一年會在偏僻城鎮開展一到兩次的義診,每次都會有不少人從別處趕來求醫。

賴世寧不由讚歎,不過五年時間而已,便讓醫行聞名四海,甚至隱隱有淩駕於神醫世家之上的趨勢,不知父親現在可有後悔將如斯人才趕出賴家?想必是悔的,不然又何必派遣自己來這裏呢?

掀開醫帳帳簾,偌大的醫帳中坐著好些大夫,賴世寧一眼掃過去,卻並未看到自己想找的人,不禁皺眉。正此時,眼光落在一名紫衣女子身上,隻見她半側著身子,給病人施針,從他的角度,隻能看到一雙素白修長的手,迅速而靈活,下針很快,穴位定得精準。手法高超,因此病人得氣很快,而女子施完針便在案幾上的紙上寫下方藥,吩咐身邊的醫僮留針一刻再拔針,並將藥方遞過去。做完一切,方轉身,正好撞進賴世寧眼裏。愣了愣,笑道:“公子找誰?”

賴世寧本來隻是被女子那利落高超的金針手法而吸引,沒想到女子轉過身那唇角一彎的一笑更讓人移不開眼睛。一襲淡紫長裙,不施粉黛,那雙眸子亮如晨星,似琉璃一般幹淨澄澈。發髻用一支玉簪輕輕挽起,風姿卓越,淡淡一笑,更是動人。拱手道:“在下賴世寧,姑娘焉知我不是問診的?”

紫衣女子挑了挑眉,走近了些,“賴公子你呼吸極有規律,步履匆匆但穩健,實在不像是疾病纏身之人,莫非……”

“莫非什麽?”

“莫非公子是有隱疾?”說著女子還抬起頭,那一雙眸子還別有意味地掃了賴世寧下半身一眼,滿滿地戲謔。

旁邊的人聽到此話皆哄笑。

賴世寧無語,這是女子應該說的話麽?所謂人不可貌相啊!旁邊的大夫醫僮顯然很習慣女子的慧黠,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對。而對上女子眉眼彎彎的笑顏,又實在生不起氣,她眼中明明白白寫著‘玩笑而已’,賴世寧無奈開口,“在下身子的確無恙,不勞姑娘費心。”

那女子嬉笑著聳了聳肩,對麵前這個無奈但並不惱怒的人高看了一眼,擺了擺手請賴世寧一起往一邊走了走,認真打量了一下賴世寧,才道:“神醫賴家的人來醫行,不知是找誰呢?”

被女子一語道**份,賴世寧有些奇怪,但還是拱手

道:“姑娘想必就是‘久姑娘’吧。聽聞久姑娘醫術高明,個性舒朗,今日得見,果真見麵更勝聞名。”醫行除鄔世韶外,還有兩個人,即邊泉和久晴天,亦踞館主之位,三人一個比一個年輕,但是醫術皆勝名醫,而三位館主中唯一的女子——久晴天,更是在入醫行之前便是北安一帶有名的神醫。姓久,人人皆尊稱一聲‘久姑娘’,雖然對未婚女子皆可稱姑娘,但‘久姑娘’三字便隻對一人!

久晴天撥了撥鬢邊的碎發,嘴角含笑,“不是見麵不如聞名便好。再說了,醫術高明之人,神醫賴家難道還少?”

賴世寧言辭淡淡,“神醫世家是因為每代皆有神醫,但並非賴家人個個都是神醫。”望了被人群簇擁的醫帳一眼,笑道:“現如今,神醫賴家恐怕不如醫行名頭更勝。”

其實這不奇怪,神醫嘛,求醫的門檻自然不是那麽好進的。而醫行就不同了,大夫雖然不出診,但是病人上門求醫從無門檻,當然更受百姓歡迎。久晴天雖是一館主,但並不在醫行坐診,也無意和賴世寧討論神醫和名醫的問題,眸子一轉,便將話題引回,“那賴公子來此是?”

“在下想見鄔館主。在下剛才進醫帳前,看到醫帳上空風幡舞動,‘醫行’二字莊重大氣,而久姑娘寫藥方的字靈動瀟灑。想必這次主持義診的人是鄔館主吧?”賴世寧抬手指了指風幡,問道。

這下倒讓久晴天有些意外,那風幡一共有三塊,為鄔世韶、邊泉和她自己親手所寫,的確是何人坐鎮義診則懸掛何人風幡,不想此人如此心細,連這個都注意到了。“的確,這次主持義診的應該是鄔館主,不過他臨時有事,而我是替他來的。想必賴公子也知道醫行義診,三位館主一般情況隻出一個。我既在此,他自然不在。”

其實自看到久晴天起,賴世寧就感覺此行可能不能順利見到人,不過聽到明確答案,還是有些沮喪,這下他得跑帝都去尋人了?祖父在信裏說他若不能完成任務,便也不用回去了。想到這裏,他覺得頭有點痛了。苦著臉,期期艾艾問道:“久姑娘,鄔館主確定在帝都麽?”

久晴天眨了眨眼,手指摸了摸光潔的下巴,“這個我也不確定,我也不常去帝都。”

賴世寧聽了後似乎更頭痛了,久晴天看著他愁眉苦臉想了半天,似乎在猶豫下一步該怎麽辦,不禁覺得眼前這位神醫世家的人和傳聞中的非常不一樣,傳聞神醫賴家皆醫術高明,冷若冰霜,第一眼看去便覺得是世外高人,第二眼看上去絕對是不好接近的世外高人。麵前這位的表情未免也太生動了,實在和冷若冰霜、世外高人沒啥關係。

賴世寧出自神醫世家,可想見找鄔世韶絕對不是為了問診,久晴天詭異地勾了勾嘴角,覺得老大把正在休息的自己推出來主持義診太不厚道了,那自己也不用厚道。“賴公子,我們館主一般是在帝都醫行的,不過這次他是去姚城進藥材去了,你去姚城,肯定可以找到鄔館主的。”

賴世寧聽到後一掃沮喪,連聲道謝。幾番客氣之後便打算直奔姚城而去,這樣也好過找不到人害得自己有家歸不得呀。

久晴天含笑看著賴世寧離去。一青衣女子走近奇道:“小姐,你什麽事這麽高興呀?”

久晴天轉頭,眼神亮晶晶的看著她,“清妍,去傳信給老大,就說賴家有人來找他,不過尋人未果,已經回去了。”這樣老大你就放心在姚城選藥材吧。

清妍有點不解其衷,但還是認真應下。

久晴天看了看天色,“義診已經接近尾聲了,到時候便讓寧大夫率大夥兒回帝都便是。”

“是。”清妍笑眯眯地應下,“我們該回若水莊了是不是?不然又趕不上某人的生辰了。”然後趕在自家小姐惱羞成怒前開溜。隻丟下一句:“小姐,我先去找寧大夫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