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心血



醉臥霜林雪,酒飄醇於夜

安陵梓默從進入青丘的初始就很是不耐煩。這裏與別家又有什麽不同,姑娘漂亮卻輕狂,老鴇貪財又世故,究竟哪裏值得淳於夜硬將他拽來這麽特殊。終於等到這幾位姑娘有所異動,卻原來是引了新姑娘,這也算是花樣嗎。

放鬆靠上椅背,他很有興趣看看,這個奪門而入的不速之客究竟有多特別。隻是等到霜林雪將酒壇“咚”的扔上桌,心中立刻起了提防。這是多大的一壇酒,這姑娘隨手就能拎著走,還說扔就扔,哪裏是常人可以做到的。若是仔細看看,肌膚隱隱似有剔透質感,這姑娘究竟是什麽人!

“王爺,美酒雖好,但若是不懂如何飲用,便如龍袍穿在猴子身上,再尊貴也失了價值。”也不知從哪裏抽出把匕首,雪寒映襯著霜林雪琉璃肌膚,越發妖異,“恕霜林放肆。”

王爺麵前掏刀,這是違逆,無罪亦有罪!星子老鴇慌了神,才想要上前阻止,早被初雲拽回來:“長平王可是戰場上無數次從死人堆裏麵站起來的人。媽媽,你莫不是以為王爺大人會被嚇到哭出來吧。”

這也算是幫襯?安淩梓默心中暗笑,分明有種落井下般的幸災樂禍。這妖媚女子雖從開始便做陌不關己狀,隻怕此刻情形卻無人能比她更通透。另兩個人看似沉默不作為,雙眼卻從無一刻停歇,也不知道她們想通了多少。再轉看向奇怪闖入的霜林雪,刀劃破指,將血滴入酒杯,卻率先將酒杯端到淳於夜麵前。果然,這姑娘真正的目標是淳於夜才對。

“你是為王爺試毒的吧。”霜林雪直視淳於夜,比陌生人都陌生,“喝掉!”

淳於跟了自己這麽就久,怎麽從沒提過自己有過這麽一位紅顏,現在姑娘找上門……不對,若是認識方才怎麽不見,淳於也並未尋找。是當真不認識還是說這姑娘是,是某種意外才在此。

安淩梓默轉看向淳於夜,這種震驚、尷尬又不知所措的神情,頗值得回味。

“喝掉!”霜林雪可不是進來陪他發呆的。這聲果然將淳於夜驚醒,顫抖著唇,似是有千言萬語想說。可是當著安淩梓默,這話怎麽也問不出來。唯有將酒杯接過來一飲而盡,那股瞬間沁透至靈魂裏的醇美香味。是她!是她!怎能不是她!

見霜林雪依舊寒著張臉滴血倒酒,最奇怪的人反倒變成了初雲。反複在兩個人之間掃視,好奇為什麽她還是裝作不識狀,還有那個人,明明就是認出來了。兩個人都在磨嘰什麽?尤其是你霜林雪,太失青丘姑娘風範。

霜林雪才不管這隻狐狸有多著急,自將酒杯推到安淩梓默麵前:“請用。”

放了血的酒會有什麽不同?接過酒杯,卻見裏麵澄澈若水,哪還有放了血的痕跡。不過想到以淳於的為人,絕不可能因為是熟識便放鬆絲毫警惕。安淩梓默端起酒杯,本是漫不經心的神情閃過絲淩厲:“多謝。”

一口酒飲下,渾似口中無酒,隻有香氣若霧,瞬間包裹住口鼻眼舌,無處有酒,卻無處不是酒,緩緩向下沉去。再飲,恍若直透入靈魂中,再無如此滿足的

美妙感。此酒,此酒……恍然睜眼,安淩梓默猛力抓住霜林雪手臂:“你的血!世間凡塵哪有如此勾魂奪魄之美酒,是你的血!”眼中光芒近似瘋狂,哪裏還是方才那對萬物都不在意的男人。

屋中眾人具是大驚失色,唯有早知如此的霜林雪唇角勾笑:本就該這樣。眼前突然橫出條臂膀,抓住安淩梓默的手。另一手圈住她腰,淳於夜的聲音就響在耳邊:“王爺!不要!”驚慌若痛失至寶。

便閉上眼,笑容化作暖陽。淳於哥哥,你果然護著雪兒。若是那時你在,你定會護著雪兒的!一定會!

醉臥霜林雪,酒飄醇於夜。

這是霜林雪與淳於夜兒時定情時做的打油詩。幼年的淳於夜是當地士紳家的小少爺,出身也算書香門第。隻因祖輩曾受到霜林雪祖輩的恩惠,秉承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兩家便成了兄弟之好。

所以淳於夜自小待霜林雪與眾人不同,兩家更加歡喜。有人便賀:“如今結的秦晉之好,更是親上加親。”自然,其中也得益於霜林雪出身亦不凡。

自古英雄手中,文人筆中,美人口中,何曾少得了美酒?而齊國產美人,產文人,更是產美酒。赤水從古藺山上流下,綿綿延延穿過晉國、趙國、齊國,卻唯有齊國人將其釀成了傾世美酒。霜林雪便是齊國最古老的釀酒世家的嫡係大小姐。

別家女娃生下來時唇間鼻中具是奶香,霜家大小姐還聞到了一抹獨屬於她的酒香。當大小姐滿月時,為她而釀的女兒紅定要埋到祠堂前那株銀桂樹下,讓祖先保佑大小姐此生幸福圓滿。隻等到大小姐出嫁時方取出招待親朋,讓那酒香飄到整座縣城都聞得見,醉倒三日不得醒。

從來古訓,傳男傳媳不傳女。但霜家才不管這些。釀酒做到如霜家這般百年大族,釀酒的方子早就不是什麽絕等機密。反倒是那陳舊到長滿了青苔的釀酒灶,是誰家也學不來的陳舊積澱,再也仿不出的綿醇渾厚。所以在霜林雪還不會走路之時,就已經在廣場的糧食堆上打滾。待到女娃該拿起針線學繡女紅,霜林雪卻是在拿水舀辨別酒的醇厚度。就算是去找淳於夜玩耍,她都要帶上一壺自己調配的酒,偏要他品嚐自己手藝如何。

一次兩次,淳於夜醉倒在地不省人事,平白讓霜林雪笑到肚疼。就也學了乖,每次品嚐之前定要問她一個問題,若是答上來才行。開始還不過是背背唐詩、論語,後來見實在難不倒這個同樣聰慧的妹妹,竟修學兵法,終於將她逼問道啞口無言。其結果呢……

結果是霜林雪坐到地上大哭,直到引來所有大人將淳於夜好生訓斥一番還不算完。硬是讓淳於夜將整壺酒喝了個精光,生生睡了三天三夜。換得霜林雪終於明白,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樣,喝酒越喝越清醒。

兩個小娃娃可曾生分?非也。

此後霜林雪去找淳於夜玩,那壺酒變成了磨墨用的清水。隻讓淳於夜練字時鼻前都飄著獨屬於霜林雪的酒香氣。他就用這混合了酒香與墨香的墨寫出“醉臥霜林雪,酒飄醇於夜”送給她。

彼時,兩個娃娃都笑

紅了臉。

等到歲月緩緩流過,霜林雪腰間的酒壺越來越香,淳於夜案前的書本越來越厚。也該是他趕赴皇城趕考之時。淳於夜自小的誌願便是輔佐明主,一統天下。霜林雪自知攔不下他,她也不會攔他。他是她的淳於哥哥,趕考回來便要娶她的淳於哥哥,她怎會攔他前程。

於是在臨時前一晚,霜林雪神神秘秘的將他約出來。在月下,她第一次刺破了指尖血融進酒壺中,遞給他嚐:“淳於哥哥,世人皆道世間最美的酒,其實就是我們釀酒師的鮮血。如今我就以這世間第一的美酒為你送行。”

普入口,果然是從未有過得香,那樣醇厚,清冽,就如霜林雪美過天上明月的清澈雙眸。淳於夜第一次喝酒未醉,卻恍若醉了二十年都不曾醒。

便是趕去皇城,苦熬那三日三夜。終於得以站在皇殿之上,經過皇帝欽點,戴上狀元花翎,殿前痛飲皇上親賜慶功美酒。皇家精釀,酒香飄滿殿,眾人皆沉醉其中。唯有狀元郎卻在那酒方一入口,驚了魂,墜了手。

皇帝親賜的哪能打翻,皇殿之上當眾剝去大紅官袍。前一刻還即將風光無限的狀元郎,下一刻就已經成了階下囚。

可是他哪裏管得!那酒,那酒,分明是他腰間再不肯品嚐半口的滋味!酒香票滿殿,除了她還有誰,還有誰能做到!什麽皇家精釀!那是他的霜林雪,釀酒世家的大小姐方能釀出來的驚世美酒!

朝中有人惜他驚世才華,保下他,隻是重新成了庶民,永世不得為官。他卻哪裏管得這些身外物,拚命趕回家鄉。終於親耳聽到了霜家發生的變故,親眼見到了霜林雪的……衣冠塚。

世人言:世間最美的酒,其實就是那釀酒師的鮮血。終日與酒為伴,喝酒,釀酒,身上的血變成了最醇香的美酒。尤其是那心頭之血,嚐過便永世不會忘。

齊國皇帝為一嚐世間最醇美之酒,下令取霜家釀酒師之血。霜家怎能違抗皇命,族長已老,家弟年幼,除了霜林雪還有何人能去。更何況,她還是個女娃。人都要送去皇城,哪裏還有屍首,唯今隻剩下個衣冠塚。若不是拯救了霜家的功德,未出嫁前的女兒暴斃,本是連家族墓地都不能葬。

說白了,還不是因為沒有屍首的好處,單單一塊墓碑髒不了祖宗的地。

“大小姐臨走前吩咐將銀桂樹下的那幾壇女兒紅都從到您府上去。”霜家的下人說出這話沒有半點兒傷心。

“她便沒有別的吩咐?”

“沒有了,大小姐是為了拯救霜家而去的,走的時候很開心。”

開心?開心!她怎麽可能會開心!便是她甘心用自己一命去換霜家全家性命。她又怎會開心!更何況……更何況……

不想今生今世,霜林雪還能得見淳於夜。

淳於哥哥,就算今時今日霜林雪變成了這副模樣,成了青樓最是不堪的女子。你還是肯護著我吧。是吧?就如同那一日,我坐在地上大哭,你當著我爹親口道:“我怎麽會欺負她呢,我是她未來的夫,定要護著她一生一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