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洛兒臉色灰霾,藏在袖袍裏的十指相扣,好在白紗巧妙地遮掩住神情緊張與忐忑不安。眼光時不時瞅向車窗戶縫兒。

馬車前由一隊馬帶領,身後則跟隨一隊官兵。車輪輾轉一道又一道的赤紅宮門。洛兒的心不由自主地隨著那一道道的宮門變得深沉。穿越過這重重宮門,眼瞅自己一步步靠近那頭帶王冠,身披紫霞的帝王身邊。時過境遷,心下仍懷有愧疚與難安。假以時日之前,那擁有桃花般笑顏的男子曾不顧性命同她一起去麒麟山找尋火龍果。如若那時她知他真實的身份,定會躲到天涯海角。絕不會在他心裏種下如此深的情意。

還記得那夜,同心愛之人費勁心思逃離他所掌控的天下。那人或許對她的愛意不假,無奈對她有叵測之心卻也是真。在洛兒的感情世界裏豈能容得下一顆不純粹的沙粒。轉念之間,馬車便在一處行宮停了下來。

門簾撩起。一名宮人恭候一旁,始終垂首,恭敬地說:“恭請顏王到顏王府。”

童子神態自若,拉起洛兒的手,握緊力道以示安心。

一手提裙擺,另一隻手扶著童子從馬車上下來。洛兒站穩後方抬眼,倒一愣。眼前三十多個宮人宮女分別在行宮大門兩側整齊地叩拜在地。“顏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童子不予理會,稚氣的黑睦透著一股子兒冷氣,肅然冷漠。稍一轉回頭瞅著洛兒倒微微神情一鬆,“進去吧。”

領頭的宮人仍舊不敢出口大氣,恭敬地彎腰跟隨其後。

走進行宮的大廳,洛兒撿個角落的座位坐下。哪知那童子不依,非走過來一把將她拉起徑直走上正坐,兩人並排坐了下來。

那領頭的宮人眼尖,聰明伶俐,立馬跪拜在地:“顏王千歲千千歲!奴婢叫福桂。是顏王府上管事的太監。顏王以後有何事隻管吩咐奴婢,奴婢聽候差遣。”

“我不會在這裏待太久。”語氣冷淡,不帶一絲感情。

“顏王難道還要離開皇宮不成?昊王得知您過了那麽多年終於肯回宮感到高興萬分,今日趁天女大典晚上還專程設了盛宴款待您呢。”福桂獻媚討好。

“哦?”童子神色一轉,“盛宴?那天女會出席?”

“天女自當會出席盛宴。不過明日一早天女便隨護送部隊回大虞國。”福桂應聲回答,心下明了。

童子聽聞轉過頭看向洛兒,那精雕細琢的粉麵上倒一抹隱忍的笑意。“你們下去吧。等會兒大典開始入席之時便過來通報。”

福桂得令,衝左右宮人宮女各使了一個眼神,便全都退了下去。

洛兒見此刻無人,才敢鬆懈。正欲端起茶幾上剛宮女送來的茶水,豈料耳邊卻傳來童子的千裏傳音:“這茶水不能喝,有毒。”

洛兒一驚,硬生生收回手。驚恐地看向童子,見他一臉淡然,神情自若。心下不得不暗自佩服,果然帝王家的孩子自是冷酷無情。另一方麵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這裏已是世事,人心自是難測,也得多些心眼兒堤防其他不懷好意之人。

“也難怪你性格如此。”洛兒輕言,滿眼憐憫。

“冷漠無情?”稚氣一笑,倒惹人憐愛。

“你怎麽又會是這昊國的王爺?童子,我真是被你弄糊塗了。”疑惑,始終無法將深山中樸素孤傲的童子與九五之尊的王爺聯想到一塊兒。

“這個身份對你來說很重要?”童子仰臉,一臉誠摯。

“童子是不是想問我是攀龍附鳳,愛慕虛榮之人?”洛兒慘淡一笑,“我若真是愛慕虛榮的人倒也罷。如今也不用受盡皮肉之苦,留得這副模樣。”思緒遊離,回想到自己若能接受不純粹的感情,允許他人利用自己,拋卻自我。或許她早就困進在這深宮之中,過著不知憂愁,眾人捧月的日子。可惜她韓洛不是這般的女子,命中早已注定她此刻的遭遇。

“我說過我會治好你。”溫熱的小手不嫌棄地握緊那雙傷痕累累的手。

洛兒對上那雙靈氣的童真,竟心神一動。臉色倒有一抹不合時宜的粉紅。驚得急忙抽回自己的手。

“我突然在天女大典前出現,昊王自會多疑。人生也不過是過眼雲煙。我不過問塵世太久,早已對權勢爭鬥膩煩。那昊王有自己的野心自與我無關。”童子起身,雙手背立於身後。“我此次回來並不是與他要爭奪什麽。況且如今我手無兵力,朝中無人,自是弱勢。昊王也是聰明之人,區區一個孩子能對他有何威脅?!不過總是有好事之人想邀功。所以我們在這裏隻能處處小心。隻要拿到紫晶還魂扣解開塵封你的記憶,我們立馬離開昊國回到魂靈山。”坦言,淡定自若。

洛兒點頭答應,心下感慨。一個十一二歲的孩童竟然有如此超凡脫俗的見解,回首自己曾經曆的美好童年,卻是一番無憂無慮,充滿父母疼愛的過往。正替童子傷心之時,殿外傳來福桂的聲音:“啟稟顏王,昊王得知顏王回宮,特意命人送來一套王爺的朝服。請王爺過目!”

那福桂弓著腰領著身後三個宮人,快步走上前,撲通一聲跪拜在地。恭敬地把朝服舉到童子麵前。

石青色的錦袍上繡著刺目的五爪金龍,鑲滿瑪瑙寶石的朝冠,黑色鹿靴……無不奢華精致。童子眼光一一橫掃,稚氣地

冷冽一笑。“你告知昊王,多謝他此番美意。我來昊國的目地不是來做回這個顏王。隻是有事在身,辦完立即離去。”

福桂顯然所料不及,跪拜在地不知如何是好。

“童子,你讓他們起來吧。”洛兒扯了扯童子衣袖,示意。

童子倒乖巧聽話,手一揮:“別跪著了,我看不慣宮裏這些繁瑣的規矩。”

福桂連忙起身,感激地看向那蒙麵女子,手裏捧著的朝服卻不知該如何處理。

洛兒起身,走到那福桂麵前。隔著麵紗,倒不怕嚇著此人,溫言一笑:“勞煩這位公公了。我家主人確實不愛這身裝扮,主人常年身居深山裏,早已不過問世事。還是請公公把這尊貴的衣裳拿下去。隻管通知我家主人大典入席的時辰。”洛兒此番話也是明確地讓福桂傳達到昊王那邊,童子此次到訪並未是謀權謀利。雖然也有衝著天女和紫晶還魂扣的嫌疑,但卻也能消弱昊王對童子的猜忌,少幾分敵意,便少一些麻煩。

那福桂得令便帶領眾人退了下去。

“童子,人何必固守執意?我到底該恢複什麽樣的記憶?難道在你救起我之前,我們就相識麽?”洛兒回身,始終疑惑地瞅著那張童顏。

“僅僅是相識麽?”眼神一轉,那種揪心的哀痛緩緩流出。

洛兒倏然,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童子此刻的表情。莫非童子真的認錯了人?把她當做他人看待?不對,一切都不對!看似小小年紀的他,卻臥虎藏龍潛藏在魂靈山中,到底他還隱藏了多少秘密?

“啟稟顏王!天女大典入席時辰已到。昊王請顏王爺一同前往祈福壇觀賞!”福桂在門外恭候。

童子撩袍起身,拉著洛兒的手:“和我同去。”

洛兒心下慌亂,一想到稍後便要見到那人,呼吸稍有些紊亂。童子若有察覺,卻當做她沒見過大場麵緊張而已。

兩人便又登上馬車,輾轉在一重重的宮門之間。

“童子帶我同去觀賞恐怕不妥。”遲疑,低語。

“這又為何?”粉麵一絲暖意。

“能參加天女大典的人,除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就隻有皇族和朝中官員。童子貴為王爺理當有前去的身份。而我,一個沒有來曆的女子,隻怕你若帶我同去…會對你不利。”輕歎一聲。

“醜女開始懂得擔心我的安危了?”稚氣的童顏竟如粉色海棠花般笑顏。

“你小小年紀沒爹沒娘,本來就身世可憐。雖貴為王爺,如今不也是藏在深山之中躲避塵世。醜女知道這深宮裏權勢鬥爭的可怕,雖然醜女沒有親身經曆過。也有所耳聞……不是有人說過麽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說完,洛兒莞爾一笑。豈料那一笑,竟牽扯掉白紗,露出恐怖猙獰的容貌。

“你還記得曾經對我說過的話?”那黑睦頃刻起了一層水霧,心底滿是哀痛。

洛兒一驚,從未曾料到剛才此番話竟引得孤傲冷漠的童子意外流露出傷感。一時之間倒有些慌亂,竟忘了將白紗遮住麵容。

馬車內的空氣頓時異樣,童子眼瞅著洛兒,卻深深陷入自己的思緒。洛兒隻得垂首,十指相扣,不該如何應答。

恰巧,馬車簾子的一角輕輕一撩,福桂恭敬地說:“啟稟顏王,祈福壇到了。”話音剛落,猛一瞧見尚未遮麵的洛兒,嚇得後退一步從馬車上摔了下去。

洛兒見狀,急忙以紗遮臉。童子見狀,一身擋住洛兒,沉聲道:“好個笨奴才!怎麽做事的?毛手毛腳成何體統!”

那福桂疼得齜牙咧嘴,雖嚇得不輕,仍舊跪拜在地,顫著身:“求顏王恕罪!奴才…奴才該死驚擾了顏王!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童子牽著洛兒的手走下馬車,洛兒眼神愧疚,衝童子耳邊輕聲低語:“讓這位公公一邊休息吧。剛才那一摔還不知傷到骨頭沒有。”

“帶他下去吧,到太醫那瞧瞧去。別說我一回來就虧待了下人。”冷眼,握緊滿是斑駁冰涼的手。

另外一個宮人攙扶著福桂慢慢退了下去。洛兒心知剛所發生的一切歸咎自己,看來如今這副醜陋的容顏確實能達到大白天就嚇死人的程度。慘淡一笑,愁緒點點。

祈福壇的宮人一瞅見童子,便施禮叩拜在地。洛兒小心拉過鬥篷,環顧四周。瞧見在那祈福壇之下,文武百官身著朝服朝冠早早在此靜候。眾人見到童子,先是一愣,隨後跪拜在地施禮。

那眾人為首之人便是玉寧,他叩拜在地,心下遲疑。有人已向他稟報顏王到府邸的一舉一動。這顏王忽然到訪,實屬蹊蹺,他身旁的女子更加可疑。隻是瞅著那身形卻感到莫名的熟悉。

童子麵露威色,拉著洛兒便跟隨那宮人踏上數幾十步階梯。那宮人領著兩人在祈福壇上的側坐坐下。

洛兒與童子是主仆關係,在這大典之上隻能站立於童子身後。她拉過鬥篷,小心打探。祈福壇上坐席僅有四個。此刻昊王還未到來,所以洛兒敢如此肆無忌憚地到處張望。那祈福壇上金碧輝煌的龍騰座椅非昊王所屬,旁邊一條條金色鳳凰雕刻的座椅也顯示此人在萬人之上,這天下除了王後有此殊榮,還能有誰!?今日有幸能堵昊王後風采,倒也不枉此行。和童子對麵的坐席倒略有一

等,料想可能是皇子公主之類的等級。

在這三妻四妾的古代皇室裏,能登上如此盛典的女子不是人中之鳳就是尊貴的公主,哪能是一般女人輕易能坐上的位置。

“在想什麽?”千裏傳音,洛兒淡淡一笑,也已習慣。

“在想昊王後會是多美麗的女子。”輕聲低語。

“再怎麽美,也抵不過你十分之一的美貌。”溫情。

“睜眼說瞎話。”撲哧一笑,不以為然。

兩人打趣之際,祈福壇值守的宮人高聲道:“大王,王後駕到!!!”

童子起身便屈膝單跪在地,洛兒見狀立馬跪拜在地。隻是把鬥篷的冒沿兒拉得及低,遮擋住整個腦袋。

“眾卿平身!”昊王大手一揮,徑直在龍椅上坐下。頭上戴著束發鑽石瑪瑙鑲嵌的朝冠,身披紫色繡金黃龍騰圖案的朝服,黃金鑲嵌的翡翠係在白玉石縫製的腰間,腳踏金色鹿靴。好一副英氣逼人,意氣風發的帝王之像!

昊王後為人賢淑,名字裏有個淑字,便賜名為淑王妃。淑王妃身披淡紫色繡金鳳凰朝服,頭戴貴重瑪瑙玉石珍珠首飾,粉妝玉琢,明豔動人。倒果真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美人。洛兒淡淡一笑,能陪得上虞慕飛的女子必定非凡。

隨後三歲的皇子虞恒,在宮女的攙扶下坐在了童子對麵。那皇子畢竟還是一孩童,見對麵的童子不過十一二歲,立馬好奇地直衝童子發笑示好。

洛兒急忙垂首,生怕自己一絲一毫的舉動都會惹禍上身。

“一晃那麽多年顏王都那麽大了。”虞慕飛溫言,眼光卻不由自主地看向童子身後的女子。

“大王這可不是麽。當年臣妾還未入宮之前,顏王那時還是半大的孩子。”淑王妃嫣然一笑,眼神柔和。

“顏王此次回來正巧遇天女大典,多看看這樣的場麵也好。經後等你長大昊國還需你多出一份力量。”正言,餘光卻仍舊停留在那白色鬥篷上。

“侄兒惶恐,隻怕是要辜負皇叔的一番美意。侄兒這次前來昊國並不是為了回到皇宮。多年身居深山,簡樸的生活早已習慣,隻是這些年未曾去母親墳前看望過。此次前來就為了看看她老人家。”童子起身作揖,態度誠懇。

“大王,顏王自小虹赤公主便撒手離去。如今他思念母親,還望大王成全。”淑王妃雙眼微紅,輕聲哽咽。

“王後請勿傷心。寡人自會答應。顏王自小沒了父母甚是可憐,又從小放在宮外長大。寡人自是內疚。虹赤公主本是寡人親姐姐,無奈寡人並未替公主照顧好顏王…”說完竟有所動容。

“顏王,這些年大王始終派人出去打探你的消息。可是派出去的人總是未果。顏王,你可千萬別怪罪你皇叔。”淑王妃慈愛地看向童子,見他一臉淡然,並未生氣。

“王後何必說這樣的話。我從未怪罪皇叔,我從小喜清淨。將我送出宮本也屬於我意。所以還請皇叔皇嬸不要自責。”童子恭敬地彎腰作揖,“今兒是昊國大喜的日子,還望大王王後開啟儀式。”

洛兒聽聞剛才那番叔侄的對話,心下未有懷疑。虞慕飛的確是性情中人,他敢暫時拋下昊國百姓,不顧身死同她一起奔赴麒麟山。也可見他卻也有真情的一麵。隻是,如若當初他不曾離她而去。或許……啞然而止,洛兒不敢往下想。偷偷抬眼,一如當初的美如冠玉,氣宇軒昂,紫色朝服更襯得他高貴俊美。

沉思之際,洛兒卻不知何時與那冠玉般的眼四目相對。驚得她猛然低頭,渾身輕顫。藏在袖中的手不停來回相握,直到手裏摸到凹凸才恢複理智。她怕什麽呢?就算他要求她當眾卸下鬥篷,待他見了這幅鬼一樣的模樣,還能再認出她麽?隻怕也會露出鄙夷之色,揮袖遣退。

虞慕飛回過眼,眉頭輕蹙,心下甚疑。見吉時已到,不容耽擱。手一揮,正色道:“天女大典開始,請天女!”

那為首的宮人高聲傳達昊王的旨意!頓時鳴鼓震天,蕩氣回腸。祈福壇下文武百官整齊的站立兩道,自是退出了一條大道。

那鳴鼓聲鏗鏘有力,驚心動魄,威嚴震天!不消一會兒,那留出的大道上分別排開二十多個身著白色衣裳麵容秀麗的女子。

洛兒定睛一瞧,手一抖,心一沉,渾身發顫。便料定那祈福壇下的女子便是天女宮的人!

“醜女不用害怕。有我在。”童子並未回頭,也能猜到此刻洛兒的心思。隻得千裏傳音以示安心。

洛兒乖巧點頭,緩緩調整呼吸。不由自主地回眼看向高高在上的位置。殊不知,那雙星星般的眼正若有所思地凝望著自己,驚得她麵容失色,急忙別過臉。

此時此刻,她又該如何隱藏好自己?洛兒拉過鬥篷的冒沿兒,遮擋掉自己所有的表情。曾經的過往,一切不過是惘然。在這鼓聲震天的場景,童子就算說什麽,她再也聽不清任何一個字兒。

眼下天女重現。不久前在街市裏撞見的那人絕不會輕易放棄,肯定此刻也會不顧危險默默潛伏在這祈福壇某處。

得天女者必得天下!!!洛兒心中叨念,慘淡一笑。喉嚨處竟嚐到一絲腥甜。雙眼幹澀,始終沒有一絲濕潤。這天下,最是一個情字才能傷得人遍體鱗傷,一蹶不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