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從恢複一點點意識開始,渾身便是鑽心的疼。周身無力,隻有劇痛順延著每根神經通便全身提醒著洛兒還未死的事實。欲開口說話,卻發現張嘴之力全無。試圖睜眼,眼皮沉重得無法抬起。努力嚐試動一根手指頭,掙紮到最後仍舊徒勞。她如今是死是活?是人還是鬼?

豈非從懸崖上摔下來僥幸存活?!眼下無法動彈是癱了麽?幸好耳朵還沒壞,思及此處卻還能樂觀自嘲一笑。耳畔不斷冒著呼呼的熱氣聲。若不是細細聆聽,很難發覺身旁有輕微的腳步聲。試圖再認真傾聽,隻覺頭一重,又陷入深沉的昏迷中。

日月交替,鬥轉星移。洛兒似乎從沉睡中掙紮著短暫清醒,這次仍舊睜不開眼,說不出話,一動都未能動彈。心下淒涼,酸楚夾雜著傷痛纏繞心尖。看來自己還在魂靈山的萬丈深淵裏,眼下自己尚未動彈,想必也是癱了。隨著逐漸恢複的意識,一股股濃厚山藥味排山倒海撲麵而來,洛兒此刻才發現自己浸泡在溫暖的水湯裏。自己被救了麽?心下揣測,卻因無法開口,隻得靜靜聆聽。身旁仍舊是那極細微的腳步聲,舉止輕緩,看樣子內力輕功絕不是一般的普通習武之人,莫非在這萬丈深淵之下還隱藏著世外高人!?那此人又是誰?為何要救她呢?思緒還未來得及多想片刻,便又枕著那藥味沉沉睡去。

再一次找回意識時,洛兒欣喜地發現自己竟然能微微張口,但仍舊睜不開眼,動不了身。雖滿心失望,能開口倒也是小小的進步。

“醒了?”一個稚嫩的童音。

“你…是…誰?”虛弱無力聲如細絲。開口之後,洛兒才發現自己聲音如破銅爛鐵般沙啞,早已失去往日清脆悅耳。

“真是奇跡。你都斷氣兩日了居然還能活過來。我本打算今夜就將你化為湯水以作肥料,沒想到你沒喝還魂湯倒醒了。”稚氣嘲弄。

“我…沒…死麽?”

“從那麽高的懸崖摔下來不死倒真是個奇跡。”輕笑,“可惜,摔下來也全壞了。如今你這樣子隻怕是生不如死。”嘲弄。

“你…是…誰?”

“你要是能活過今夜,明日若能醒來我便告知你。”

“我…”洛兒還欲開口,話到嘴邊便再也說不出一個字,思緒渙散,便又陷入無邊的黑暗。

好熱,不對。是發燙!!!泡在水中的身體如火如荼,水溫燙得足以煮透整個人。空氣裏被厚重的濕氣籠罩,洛兒隻感到周身的皮膚燙如火。猛地睜眼,眼裏倒流出些許濃稠粘液。想抬手擦去,卻仍舊無法動彈。

“你的生命真夠堅韌。”童音在耳畔響起。

洛兒奮力睜眼,那濃濃霧氣中若隱若現白色衣裳,來人走進一瞧,皓如凝脂,端麗冠絕。好一個美輪美奐,漂亮的小男孩!莫非眼前這個孩童便是那世外高人?!

“你…是?”這次說話倒恢複了些氣力,卻仍舊沙啞。

“如今你倒真活了過來,告訴你我的名字也無妨。”輕輕一笑,卻刹那芳華。“我叫赤炎童子。”

“多謝…童子救命之恩。”心下懸疑,赤炎童子?一個看似十二、三歲的孩童,居然能有起死回春之術?

“你先別謝我。我本就沒打算救你。隻是那夜我去尋訪一味草藥。便在那深淵底下碰巧發現了你。說來也奇了,那日我藥裏正少一個人精的引子,當日尋到你時,你已斷氣許久。我本以為將你帶回來熬成水正好配藥。沒想到你卻活了過來。”輕描淡寫,淘氣一笑。

洛兒心下苦笑,沒想到自己這身軀差點兒就成了別人手中的配藥。

“不過你泡在我這還魂湯裏四十天倒把我清澈的湯給弄渾濁了。隻是沒料到的是你體內居然如此多毒素,想必你也是被人陷害推下山崖。也算是個可憐之人。其實喝了我這還魂湯倒也還能撿回一條命。可見你斷氣多時,也不想浪費。沒想到你倒泡在湯裏還真活了過來。”驚訝。

“那…我還得…給童子賠不是…弄壞了您的湯…”喘氣,心下一驚,原來自己已在這湯水裏浸泡了整整四十天!!!

“你如不想終生殘廢,還得在我這湯裏泡上七七四十九天。”說完,童子從竹架子上取出一個紅色的瓷瓶,踱步到湯泉邊,將瓷瓶裏的紅色粉末小心倒進湯裏。那黑色的水化為一道黑煙,頃刻湯泉變得清澈透明。

“你是…住在魂靈山的…神醫麽?”試探。

“神醫?我不認識。我自小便住在這山裏,沒見過其他人。”童子麵無表情。

“看你年輕…尚小,姑且也不是神醫…”渾身如螞蟻般啃咬的疼痛,“還要…泡那麽久?”無奈。

“要是想活命就繼續在這還魂湯裏老實待著。你如若不想活了,那你現在就告知我。省得浪費我珍貴藥材。”說完,那童子神情冷漠地瞅著眼前的人。

這次洛兒沒吭聲,倒認真審視童子剛說的話。是死還是要活著?眼下她是在這魂靈山某處。沒有人知道她被救…或許他們都認為她已香消玉,命已歸西。此刻腦海中浮現出那抹讓人痛徹心扉的白色身影,心如刀割,胸口內的疼痛勝過肌膚上的創

傷千百倍。

“你這人倒也奇怪。若是換了別人,問是生是死,肯定立馬不假思索地回答生。你倒好了,是死是活還得尋思半會兒子。”嘲諷,“難不成你是自尋短劍?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那千年的麒麟果來救你了。真是糟蹋了我那麽好的東西。”童子輕蔑地瞅著水中人。

自尋短劍?洛兒倒輕笑出聲。沒錯!當日她被茗夏刺中要害,最後不也是自己飛身懸崖上空尋死的麽?那童子剛所言極是。隻是閉上眼就能看到那雙布滿痛苦的眼,耳畔傳來那陣聲嘶力竭的呼喚聲,攪得人心如萬箭穿心。

“還能笑出聲?你果真是個有趣的人。或許治好你,在這山上陪著我也能打發這無聊的日子。”

“童子…如此年幼…不怕我是個壞人麽?”今日倒好,意識倒能堅持一會兒子。

“你都支離破碎成這樣還想害人?!你太過小看了我。就算治好了你,你也是個對我沒有任何威脅的平凡人。”不可一世的傲氣,清澈的雙目看得人心深處發冷。

“我…少了胳膊…還是腿?”洛兒心顫,卻又自嘲,已苟延殘存,還能奢望完整?!

“胳膊和腿倒是都在。隻是…”童子似笑非笑,欲言又止。

“既然…身體毫無殘缺…我已欣慰……不敢有奢求了…”沙啞低沉。

“哦?那也好。”童子不再言語,便轉身離去。

隻留洛兒獨自仰望洞天,一次又一次試圖將嘴張大。如此幾番折騰累了,逐閉上眼,仔細聆聽身邊發生的聲響。不消一會兒,嗅著那藥香沉沉睡去。

十日後,洛兒發現手指頭和腳趾分別能細微動彈。心下大喜,說話更比前些日子順暢,可惜聲音卻仍舊沙啞。

此刻仔細打量四周,卻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山洞的溫泉裏。洞裏山石怪異,自然形成身形百態的石鍾乳,此時此景倒與她之前在天女宮所待之處略有相似。微微頷首,倒瞧見自己身上仍舊是那件破殘的粉色衣裳。

“你這身體倒比我想象中恢複得要快些。”童子上前,麵露好奇,手裏又拿著那紅色瓷瓶倒了些許藥粉在湯裏。頓時那汙濁的湯水變為純淨。

“你這紅色瓶子裏裝的什麽藥?居然能消除水裏的汙濁。”洛兒如今能眼見到湯中的狀況,心下欣喜。

“這是麒麟果。由魂靈山頂上千年的麒麟藤開花結果。一百年才結三顆果。我將之磨成粉,倒入這湯裏有氣死回身的作用。”童子漫不經心。

“麒麟果?!”洛兒驚歎,“和麒麟山的火龍果有什麽關係?”

“你也知那火龍果?”

“略知一二。”心下揣測,要是讓童子得知當年她與虞慕飛去麒麟山殺麒麟蛇取那火龍果。不知童子又該如何做想。

“隻是尋聞前些日子那火龍果已被人捷足先登摘了去。可憐那千年道行的麒麟蛇倒歸了西。不過終究是妖孽,不足同情。”若有所思,又道:“隻是那火龍果有除毒之功效,若是服用此果者,終生不會再被任何毒素所傷。”

洛兒聽聞,歡喜。隻是臉上皮膚繃緊,無法動彈。那迎春就算被姥姥抓了回去逼迫服藥,那也不再受其毒害,倒也是一件好事。隻是不知她如今身在何處…真的難逃姥姥魔爪被抓回天女宮了麽?

“如若不是看你年紀輕輕的份上,我會認為你就是魂靈山的神醫。”

“你來魂靈山是尋神醫麽?”童子側著身坐在不遠處的石凳上,看不清其此刻的表情。

“我…不記得了…”閉眼,掩飾眼中慌亂。

“記不得了?”童子目光淩厲,忽而又黯然。“怎麽會記不得了呢?”

“也許…是摔下來的時候摔到頭了…”自圓其謊。

“也對。”此刻童子若有所思,麵色凝重,不思半語。

洛兒見童子低頭苦思,也不敢再吭聲。此刻無心去猜疑童子的身份,現今童子無意救活自己到底是孽緣還是因緣?眼下她這般活下來,未來的路又該如何走下去?

二十一日後,洛兒竟然能動彈胳膊。隻是腳雖能抬,卻仍舊無法起身。陽光照射進洞裏,湯水雖如墨汁,卻也波光粼粼,倒也能映出人影。

洛兒隻是微微頷首,瞅著那平靜的水麵。心陡然一緊,顫著身,抖著唇,遲疑地再次將目光凝望水中。隻是那水麵之中的怪物到底是誰!!!???驚慌失措,渾身戰栗,雙手猛地摸向自己的臉。猩紅傷痕的雙手下滿是凹凸不平,濃厚的膿包和厚重的傷痕狠狠地刺痛洛兒那雙靈巧的黑睦,頓時黯然失神。

淚水伴隨著膿液緩緩而流,如今她算是理解當初童子見自己時所說的話,四肢俱全,唯有…那時童子的欲言又止便也是沒告訴她毀容的事實。

心下荒涼,再想流淚卻發現那雙黑眼卻如幹涸的泉水再也無法流出一滴。

“想死麽?”童子冰冷的聲音在旁響起。

“都死過一回了。哪裏還有再尋死的道理。”自嘲。雙手放回水裏,不忍再去碰觸傷痛。

“容顏難道不是女人的生命麽?我那日所說的可惜便就是指這

個。”童子見洛兒沒有劇烈之舉,倒有些詫異。

“你果真是有趣的人。一般的女子若是發現毀容,早已尋死覓活。哪如你現在這般冷靜。”

“你一個小孩子怎麽懂得那麽多?你怎麽又知女子失去容貌便會一心求死?”洛兒抿了抿幹裂的唇,“就算失去了容貌又如何?擁有那副絕世的皮囊又如何?什麽東西能比得到人心更珍貴。”

“比人心更珍貴?!”童子露出童真般的顏。

“你年紀小小,應不懂這些道理。”

“你又如何斷定我年紀尚小不懂人世呢?”

“人的心,難以捉摸。曾經天真地以為它也如同自己的心單純美好,哪知它卻心藏叵測,卻要將你置於死地。”輕笑,“擁有絕世的容顏有何用?隻不過是迷惑人眼的東西罷了。”

“你記得什麽了?”

“什麽都不記得。”洛兒搖頭,苦笑無奈。仍舊固執地將那段回憶塵封心底。

“卻還記得那份感悟,那份人心。”童子低語,眼卻瞅著那洞外。微風徐徐,倒把他滿背的青絲吹得隨風飛舞。那思索的神情倒不像個十二歲的孩子。

“童子從一出生便在這山上麽?你爹娘呢?”

“爹娘?”童子回睦一笑,“那是好遠久的事了。”

“你一直一個人住在這山上麽?”

“嗯。這山上除了野獸,也便是我一個人。”

“那麽多年你一個人,不害怕寂寞麽?”憐惜。

“習慣清淨的日子。不過這些日子和你說的話,倒是這些年來最多的。”稚氣一笑。

“我以後在這山上陪你可好?”

“為何?你不去尋你家人?”

“我一個沒有記憶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家在何處是否還有親人。”一聲歎息,“更何況如今我這副模樣,出去倒恐嚇著人被看做怪物。”

“在你恢複記憶前,我可以收留你。”童子轉過身,清澈的眼閃閃徐輝。

“多謝童子,”洛兒頷首示意,心下仍舊傷痛難忍。

轉眼,那洞外的夕陽如那日般殷紅。愁緒襲滿心尖,渾身輕顫,山裏的風淒涼吹拂過她烏黑的發,露出那張猙獰驚恐的顏。

數月後,洛兒身著一身亞麻粗布衣裳站在那山洞處。遙望著遠處的朝陽,金色的光如同一層柔軟的紗輕輕披在洛兒身上。如今時節已進入秋冬。蒼白巍峨的山頂上卻已慢慢堆積了些許薄霜。

時過境遷,洛兒終於可以站立起身獨立行走。可自從在陰曹地府走了一趟回來之後,體內的寒毒雖已全褪,豈料幾十年的內力卻全然盡失。繁華落盡,終有一時,如今失去曾自鳴得意的深厚內力,萬人羨慕的傾國容顏後,洛兒終究從天堂跌入地獄變成了一個不起眼外表卻又可怕的女子。往日烏澤柔順的黑發由於泡過含毒素的藥湯早已枯萎,洛兒拿起匕首將其削短至肩。濃密的劉海遮掩住滿是猙獰的臉,隻留那雙仍舊靈氣撲朔的眼在發絲中顯得格外奪目。

“秋天就要過了…”喃喃低語,去年今時她還沉浸在美夢之中。如今卻是夢醒時分,傷心一片。

“想起什麽了?”不知何時童子悄無聲息的站立於洛兒身側。

“什麽都沒有。”洛兒苦笑搖頭。心下一顫,如今她連發現身旁突然出現一個人的能力都沒有了。好在這魂靈山不會有宿敵,否則她早已命喪黃泉。隻是,如今誰又會認出這個醜八怪是往日那位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

“不會傷心麽?什麽都不記得了。”童子眼瞅著洛兒,卻一副冰冷的樣子。

“不會。沒有了記憶何來的心傷呢。”淡淡一句,卻是千絲萬縷。

“既然你此後要留在這山裏,就隨我其後吧。不過該給你取個名字。”說完,倒沉思片刻。

“童子救我,我自當心存感恩之心。更何況童子還收留我於山裏,我給童子做奴仆那是不在話下。如若童子不介意還是叫我醜女吧。”說完輕輕福身。

“醜女?!”童子目光淡然,略一愣。

“醜女拜過童子救命之恩。從今往後便跟隨童子任其差遣。”說完頷首,恭敬福身。

“也罷也罷,這些年我一人習慣了。不喜這些繁複禮節,人生苦短你安心在此便是。若有一天你歸西,我自會給你尋一個理想的安葬之地。”說完淡淡轉身,便拂袖而去。

福身的姿勢轉為蹲在地,呆呆凝望太陽升起之處。山氣微涼,薄薄輕霧環繞山澗。如今洛兒的身子卻不如往前。連這區區山風都經受不住,隻得雙手環胸乖乖躲進山洞裏。

這山洞裏因為有這口活溫泉溫度才保持恒溫。就算著薄衫也不至於覺得發涼。蹲坐在還魂湯的泉口旁,心下歎息。如今真應了那真機和尚的話,她隻得歸隱在這山中等待回去的時機。倒也罷,沒有了她這天下就停止了動亂。沒有了天女,那些懷揣野心妄想得到紫晶還魂口的人也隻得乖乖安分守己。

隻是她如何才能回到二十一世紀,倘若沒有真機和尚所說回去的時機,那她是否又要在這山中孤獨致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