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樓小歌與莫非塵



如今,合歡殿裏平時用來商議事務的大廳中是一片人仰馬翻的混亂景象。

整個外殿的所有的丫鬟、婆子、侍衛,共有七十六人聚集在這裏,他們正在嘰嘰喳喳、七嘴八舌的商量著對策。

在這千裏冰封的寒冬,人人竟然都著急的滿頭大汗,焦頭爛額的正處於崩潰的邊緣。

因為,他們的主子,合歡殿的殿主——夜長歡,已經昏迷整整三天兩夜了。

蕭神醫早已經來過了,在一番長時間的切脈診斷之後,開了幾副湯藥,但是,藥熬好後,幾個小丫鬟用湯勺,根本喂不進去她的嘴裏多少,就算藥進去了,也全部都一滴不剩的又從口裏吐出來。所以,他隻好使用銀針,施展針灸治療之法。

一個時辰後,蕭神醫額頭冷汗淋漓,持針的右手不由自主的輕輕顫抖著,隻感覺從手指到肩胛骨整個手臂都處於酸麻狀態,像是剛舉過幾百斤的大石頭一樣。

其實,他剛剛才為夜長歡施針的過程中,開始時,他用一個醫生為病人施針時正常的手勁,一針刺到她的穴位上,隨即他轉過身,從鋪著展開在床旁小桌上的鹿皮手術包裏,用食指和拇指又撚起一根銀子針,打算繼續進行。但是,他一回頭,就看到那一根剛才紮在她身上的銀針,彭的一聲,如同被爆破一番,化成了一攤灰白的粉末,紛紛揚揚的撒落在她的衣服上。

他怔住了,一不留神,手中的針的從指尖滑落,掉到玉石鋪成的地上,滾了幾下,發出幾聲叮叮當當的清脆悅耳之聲。

行醫幾十年來,他走遍大江南北,遇見過患有奇怪病症的人不少,從來沒遇到這種昏迷不醒的病人可以銀針化為齏粉的情況,就連聽說也沒聽任何人說過。

他不信邪,又從手術包中拿了一根銀針,咬著牙,用更大的力的朝她的其他穴位猛的刺下去。

瞬間,銀針寸寸粉碎,化為粉末,四散飛濺。

他的手臂也被她身上一股流動著的若隱若現的反彈之力震的生疼。

他繼續持針·······刺入·······從不同的穴位嚐試······但是,全部都失敗了,沒有一根針能夠成功刺入她的身體的。

第一次的時候,他還以為,或許是自己的老花眼出了問題,看到了幻像。

現在,他的左手緊緊的捂著右手的手臂,站在床前,滿臉驚詫的看著夜長歡平靜而蒼白的臉,不得不承認了這個事實。

協助他施針的幾個年輕的侍女,也都看到了這一幕,張大眼睛,骨碌碌的轉著眼珠子,要不是平日裏訓練有素,強壓著出口的尖叫聲,早已經大喊大叫的嚷嚷起來。

侍女們相互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共同的驚詫之色,心中浮現出一個相同的想法,主子這·······莫不是被什麽邪惡的妖孽附了身體。

蕭神醫實在是無能為力,隻好快速的好收拾東西,對外殿正在憂心等待的治療結果的一群人急急忙忙的告辭,立刻動身趕回懸壺閣的藏書屋,翻閱查找古典醫錄記載。

連蕭神醫也沒有辦法。人們就更加的焦急了,甚至有點絕望了。

他們家的主子,現在都還沒醒,多天來,水米不進,這次恐怕是很難撐過去了。

夜長歡潔淨蔥白色的雙手擱在胸口,臉色安詳的就像睡著了。

其實她正在做著夢,非常真實的夢,都是小時候發生過的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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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殿被修建在地底下,狹長冰冷的走廊中,簾幕緊鎖,一片又一片長長的拖曳在地上,一重重,又一重重的,向遠處無盡的延伸蔓延,就如同一個,每天夜晚都要做的夢,遙遠的沒有盡頭。

她伸出手,卷起一重又一重黑色的簾幕。

室內的各處擺滿了八角翡翠琉璃燈,燭焰依然明亮,穿過通透的罩子,亮如白晝。

光照在她的的身上,依稀是一身血染的紅衣,手蒼白瘦弱,纖細的小臂上無數條蜈蚣狀扭曲的傷疤,獰猙而可怖。

她的臉朦朦朧朧,越是想看清楚,便越是模糊,依稀是五官還沒有長開,八九歲的稚嫩樣子,有晶瑩的淚珠從尖尖的下巴劃落,飛濺到地上。

她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著,雙腿劇烈的顫抖,甚至有點踉踉蹌蹌。一邊走,一邊雙腳踩到矮凳上,動手將簾幕挽起。

忽然,背後挨了狠狠地一鞭子,鞭子上的鐵勾倒刺拉起一大片血肉和衣料,發出刺啦的一聲響。

“啊——”她的尖叫脫口而出,身體從矮凳上被向後一帶,仰麵摔倒在堅硬的大理石地麵上,滾了幾滾,背上的火辣辣疼痛傷的口,觸到冰涼的地板上,感覺稍微減輕點。

她咬著牙忍者疼痛,快速的爬起來,轉過身,繼續幹自己手中沒有幹完的夥計。

因為,隻剩下一刻鍾的時間,這裏具有無盡權力的聖王,掌管萬裏冰雪之城中十萬命中的君主,就要接見中原王朝遠道而來的使者了。

傳說,這個王朝建立在距離此地千裏萬裏之遙的土地上,那裏氣候溫暖,老百姓家家安康富足,每個男人生的強壯俊美,所有的女人個個都是能讓許多外族男人流連忘返、樂不思蜀的絕世美人。

這個王朝的君主剛剛統一天下,奪得萬裏江山,擁有數不盡的臣民,正值盛年,沒有門第之分來采賢納士,任用有才華謀略的人才,極是英明神武,幾年之中,疆域之內一片繁榮昌盛,軍隊精忠,是一個稱霸東西南北大陸的強盛王朝。

在極北之地,稱王四十年的老聖王,統領著比起中原王朝來隻有四分之一人口的人民,土地隻有人家的七分之一不到,這樣說來,他隻算得上小國寡民的一個君主。

幾個月前,他突然收到中原王朝主動派人傳來的密信,說要遣人出使,互相通婚,結百年之好,言辭切切,誠意十足。

能和中原王朝結交,將來能有一個強大國家當做外交靠山,老聖王當然很樂意,大喜之下,立刻讓文臣寫信,派人送出表達願意與之結交的意願。

同時,並下令讓手下聖母手下的宮人大肆操辦迎接之宴,以王城中最尊貴的黑色物品妝點宮殿,用接待外族王子之禮的儀式接待出事使者。

到時候,如果這些簾幕還沒有被規規整整的卷起,那麽她將會遭到更加嚴重的毒打,甚至,可能會被聖王一怒之下打入大牢,受到那裏的各種刑罰的懲處。

但是,就在她的手指剛剛觸到布料時,有數不清的鞭子朝她的身體上落下,如同無數條毒蛇一樣,撕咬著她身上的每一處。

她又重新摔倒在地板上,用手緊緊的捂著臉,牙齒死死地咬著嘴唇,閉上眼。默默地承受這一切。

“賤種,我為什麽要生下你,就是因為你,他才再也不看我一眼,才會不顧夫妻之情,對我趕盡殺絕,把我關在這裏,一關就是十年,讓我自生自滅······”

“當初,就應該把你生下來就掐死,扔去喂野狗·······”

“你為什麽還不去死?為什麽我怎麽折磨你,你就是死不了?你去死,快去死,趕快死了才好!”

“你這個不詳的怪物,惡魔,會給我的族人,甚至天下的萬名百姓,帶來災難,生靈塗炭!還是去死吧!就算我不殺你,遲早有一天,這世間的任何一個人也不會放過你,他們會將你的心挖出來,摧骨揚灰!”

女人頭發淩亂的披在肩上,白色的宮裝長長的拖曳在地上,手中不斷的用力快速地揮舞著長鞭,臉上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和瘋狂之色。

迅猛的一鞭擊到胸口,她抬起頭,捂著胸口,朝女人吐出一口血,大片大片猩紅在宮裝上印染開來。

燈影憧憧,鞭影狂亂,清風激蕩處,簾幕邊角處垂掛的竹鈴,發出叮叮咚咚清脆悅耳的響聲。

她撕心裂肺的咳著血,女人的臉漸漸地變得蒼白透明,隻餘那些充滿仇恨的咒罵在耳邊響起,四周的景象開始模糊扭曲,她的眼睛慢慢的閉上了,已經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意識漸行漸遠,女人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像奶媽每次哄她睡覺時的唱的那首動聽的歌聲似的,困意襲來,痛也變得極其麻木,感覺不到了。

許是打累了,罵累了。女人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卷縮著像死狗一樣她,輕蔑的笑了一聲,眼角揚起狠辣冷硬的弧度,理了理淩亂的頭發,像得勝的將軍一樣,仰首挺胸的邁開大步走出去。

在走過她的身邊時,忽然抬起穿著白色稠麵鞋的腳,猛地在她腰間惡狠狠的踹了好幾下。

她閉著眼,在大腦的意識剝離中,痛苦的哀叫了幾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人將她緊緊地圈在懷中,散發著凝神靜氣的安息香進入她的鼻腔,溫暖的懷抱,本該快要昏迷的她,卻一下子就清醒過來。

“奶娘,你怎麽來了?”她立馬坐起身來,手撫著她的手臂,低聲驚叫道。

年不過三十,麵容柔美俏麗的夫人,低頭看著她,淚水不住的從發紅的眼角流出來,輕撫著她的臉上的傷口,哽咽的歎息著說道:“可憐的孩子,是奶娘對不起你,我終究還是來晚了一步,要是我可以跑的快一點,早點來,那該該多好,你就不用被打的這麽嚴重了”

她麵色焦急地推著奶娘,一邊看著用眼角飛快的瞟著門口,一邊抬起頭快速的對她說道:“你快回去,母親她可能還會回來,到時候,就像上次一樣,會連

累你一起受罰。快走!”

奶娘頓時滿臉怒色,咬牙切齒罵道:“你還叫她母親!她算什麽母親?她配嗎?她有什麽資格做你的母親?虎毒還不食子,她這樣對你,連畜生也不如,死後要下十八層地獄,遲早會遭到報應。”

“奶娘,別說了,你快走啊!”

“我不怕她,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姐妹,多少次從爾虞我詐、刀光劍影的閻王殿的門口把她救回來,有本事她就不顧往日的情分,將我活活打死!”

平日中嬌弱的婦人,眼睛被氣得通紅,緊握著拳頭,大聲地恨聲說道。

“不是,奶娘你聽我說,母親她——”

忽然,門口傳來女人陰測測的冷笑聲。隻見她鐵青著臉,一步一步的朝她和奶娘走來,一下下的隨手將軟鞭抽打在地上,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

“上次,你來擋我教訓這個小賤種,我隻是讓你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今天,聽到你說這些話,忽然覺得既然你這麽想死,那麽我就成全你好了,也算是功德一件。”

說完鞭稍緊緊地卷住奶娘的脖子。

奶娘伸手抓住長鞭,一雙水光氤氳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充滿威脅之意的啞聲叫道:“你敢!你忘了我是什麽身份了嗎?你若是敢動我一根汗毛,那個人一定不會放過你和你的全族以及你心裏的那個最珍愛的‘他’。”

“哈哈,那你看我敢還是不敢?”

女人獰笑著用力一扯一拋,一顆完整的頭顱猛地被甩到她的懷裏,她用手輕輕捧住,對上一雙睜得的極大,死不瞑目的眼睛。

在以前那些時不時就要遭受毒打的歲月之中,這雙美麗的眼睛,哄她入睡,哄她開心的笑,似乎,隻要在每次受傷後,能被這麽兩隻眼眸溫柔看著,她就可以不哭,勇敢堅強的活下去。

她吃她的母乳長大,由她親自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據說,自己剛剛成胎形的不久,當時權欲熏心的母親得知自己懷的這個嬰兒可以催生時,狠心的喝下一碗烏黑墮胎藥強行早產,在生下胎兒後,看到是名沒有用的女嬰時,大怒之下,棄之不顧,立刻派人讓人隨便扔到一個非常偏僻的院落中,讓剛出生不久的她自生自滅,甚至連一口奶水都沒有喂過。當時,奶娘來探望剛剛生產後的母親,路過那座院落的門口恰巧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小孩子的哭叫聲,急忙走過去查推開院門屋子查看,就看到了在已經餓的奄奄一息的自己,後來,據那時候一些隨從仆人說,奶娘抱起她眼淚就啪啪的直接掉下來,抱著她哭的稀裏嘩啦,這或許就是一種緣分,上輩子,她們很可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親。

後來,她向母親把自己討回府中去撫養,不知請了多少天下有名的大夫,花了多少心血才把自己養到現在這樣大。她本來還想著以後,等她年齡再長的大點的時候,就帶奶娘偷偷的離開這個魔窟,找一個有山有水有花的地方去隱居,一起好好的過日子,享受生活,孝順她。

可是,現在,對未來一切的理想都破滅了。斯人已經遠離世間,會說會笑的的她,再也不會對她再說一句話,輕輕的笑一下了。

臉上有熱熱的東西留下來,她抹了一把,不知道是血還是淚水。

“怎麽了?流淚了?賤種,原來你也有心?你也會覺得難過?”

她抬起臉,居然朝那個女人甜甜的笑了笑,眉眼微微低垂,冷淡的說道。

“母親,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您,總有一天,我會割下你的腦袋來祭奠奶娘,希望你能活到那一天。蒼天為證,厚土為憑,這一生一世之中,你會失去在你心裏最為珍貴的東西,永遠得不到任何人的一絲真愛,我詛咒你——”

她將臉貼在奶娘那顆還在噴血的頭顱上,不住的摩擦著、親吻著,用全身盡所有的力氣,悲叫一聲,喉嚨裏、嘴裏不住的湧上血來。

那個她叫了多年母親的女人,身子慵懶的倚靠在身後的盤龍柱上,尖尖的手指慢慢的擦掉沾到鞭稍上的幾滴鮮血,滿臉興味欣賞的表情,還在用帶著無盡惡意的眼神直直的盯著她,嘴角勾起濃濃的冷笑,似乎在絮絮叨叨的不停的說著些什麽話,仿佛在嘲諷著什麽。

但是,她的耳朵什麽也聽不見,眼睛也看不到任何東西,隻覺得腦中的思緒一片混亂,如同被人狠狠的一棒子敲上去,有一種疼痛的眩暈。

她的心髒很疼,很悶,好像有一把深**入心口的利劍,不斷的攪動劍鋒,胸腔裏麵的血肉早已經轟然粉碎。無法呼吸,喘不過氣來,好想開口再叫一聲發泄一下,可是,除了粗重的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喉嚨裏卻發不出其他的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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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