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羨深情，漂泊亦如人命薄
次日的酒宴，我自然是沒有權力拒絕參加的。
小丫頭綠兒拿過來的衣衫很自然地被我扔到了一邊。漫說那樣過於繁複的裝飾不適合我，便是那衣服美若雲霞，我作為漢王妃的身份，又豈能容許我以楚地女子的裝扮示人？
隨意從自己帶的包袱中取過一件石青色紗衣換上，我微微有些慶幸，自己此番出行，並沒有為了省事，隻帶幾件普通農家的衣裳出門。
雖然活了一把年紀，對衣服首飾的熱衷，本該是極淡的了，但是在敵人麵前，失了什麽，也不能失了身份，不是嗎？
坐在黯淡的銅鏡前，我有些恍惚地任由綠兒的巧手擺弄著我的頭發。
這個丫頭，乖巧伶俐，卻不喜歡多說話，那種淺淺淡淡的味道，像極了當年我在閨中的丫頭綠雲。想到這裏，我不由得在鏡中悄悄打量著她認真的神色。
綠雲？綠兒？她的名字中，也帶著一個“綠”字呢！
當年我的綠雲，在我出嫁之後沒過多久，就被二哥討去做了妾室；那個瘋瘋癲癲的紅雨，卻被父親送給了一個年老的鄉紳，母親也無力阻止。
想來，連我這個做小姐的，都是隻有任人擺布的份，她們做丫頭的，又能幸運到哪裏去呢？
綠雲還好，二哥為人一向和善，又是極疼愛我的，便是隻看在綠雲伺候過我的份上，也不會虧待了她。除了急性子的二嫂有事沒事會嗬斥她幾句之外，綠雲的結局，在丫頭之中已算得上是極好的了。
紅雨可就不那麽幸運了。那個鄉紳的脾氣如何，小妹沒有告訴過我，但是他家中已有好幾房妾室，依紅雨的性子，又怎麽會不和她們起衝突呢？便是真的像神話之中那樣和睦美好，紅顏白發，紅雨又能幸福到哪裏去呢？
命運，對待女子一向是很殘酷的。
我身後這個像綠雲一樣靈巧溫婉的女孩子，她的命運又會是什麽樣的呢？楚霸王不像是一個十分殘暴的人，但是女孩子隨在軍中，總有很多不為人知的苦楚吧？將來，她又會遇到什麽樣的故事呢？她會幸運地遇到自己心儀的人，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嗎？
我悲哀地發現，我認識的女子，沒有一個能夠過得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的。
哪怕，讓我看到有一個女子是幸福的，我也不會像如今這樣心如死灰啊。
“綠雲……”我抓過小丫頭給我整理著發飾的纖手，恍恍惚惚地輕喚道。
“漢王妃是在叫奴婢嗎？”身後的小丫頭不確定地問道。
回過神來，我慌忙隨手從頭上拔下一枚步搖扔到桌上，掩飾著自己的慌亂：“不要插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花花綠綠跟野雞似的！”
綠兒嚇了一跳，慌忙跪地叩首道：“奴婢知錯，請漢王妃恕罪！”
“我又沒怪你，快起來！”我無奈地拉了她起身，歎道：“動不動就跪，實在是怕了你們了！我有那麽凶嗎？”
綠兒淺淺地笑了起來，露出一個淺淺的小酒窩：“漢王妃自然一點都不凶，像我們虞美人一樣和善呢！隻是霸王吩咐要好生伺候王妃，奴婢生怕怠慢了貴客，惹了霸王不高興罷了！”
虞美人？我自然是聽過這個名字的。據說，楚霸王心如磐石，一直隻鍾情虞姬一人，便是富有天下，也從未對其他的女子有過什麽心思……
真的會有這樣的男人嗎？如果傳言是真的，那麽這個虞美人，該是一個幸福的女人了吧？這個幸福的女人，會是什麽樣子呢？
對於今晚的酒宴，我不由得有些隱隱的期待起來了。
“這樣裝飾，便顯得淡雅多了，請王妃看看，可還滿意嗎？”綠雲柔婉的聲音又輕輕地響了起來。
我定了定神，認真地打量起了鏡中的自己。
對自己的外貌，我向來是極有自信的，不論是在沛縣，還是在前幾年跟著漢王征戰各地之時，我都還不曾見過生得比我好看的女子呢！雖然嘴上一直說老了老了，但是我卻清楚地知道，對於我這個年齡來說，我這張臉，幾乎可以說是沒有歲月痕跡的了。一直說老，其實老的隻是我自己的心境罷了。
淡雅的石青色紗衣，配著幾樣素潔的銀飾，不施粉黛，卻偏偏有種高潔出塵的韻味，好久沒看到過這樣的自己了。我輕輕地點了點頭，笑著讚道：“你的手藝不錯。”
綠兒立刻露出了甜甜的笑容：“不是綠兒的手藝好，是漢王妃生得美，怎麽打扮都好看！”
“原來你不但手巧，小嘴更巧！”我不由得輕輕笑了起來，“還說什麽生得好不好，老太婆一個了，若非有你這雙巧手打扮，我都不知道自己敢不敢出門了！”
綠兒掩著口輕輕笑了起來：“漢王妃若說自己沒法見人，那麽奴婢們隻好幹脆去撞牆了！”
我淡淡地一笑，沒有再跟她爭論這個問題。離宴會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倒也不忙著
過去，我靜靜地坐在案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出起神來。
都說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可是時間對我，已算是十分優待的了吧？十幾年的時間，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道道滄桑的痕跡，卻始終不曾對我的臉造成什麽影響。如果一定說有，那該是經過歲月洗禮的成熟和淡泊吧？
可是不老的容顏，於我又能有什麽用呢？我幾乎連對著鏡子自傷自憐的時間和心情都沒有呢！一個不是在耕田織布，就是在顛沛流離的女人，要一張不老的臉，究竟可以用來做什麽呢？難道僅僅是用於在今晚這樣的場合，增加一點點自信嗎？
那個名滿天下的虞美人，該是很美的吧？
也許是，也許不是，這其實根本不重要了。一個幸福的女人，即使她的麵容未必精致到讓天下女子嫉恨的地步，但是她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那種幸福的光芒，也足以讓任何一個女子嫉妒得發瘋了。
虞美人，她會是哪一種女子呢？清麗？高貴？淡雅？妖嬈？無論是哪一種，能讓楚霸王那般珍重的女子，必然會有其過人之處吧？
漢王的性子，隻會處處拈花惹草，卻絕不可能真正將任何一個女子放在心上；那個西楚霸王呢？他這些年真的一直將虞美人帶在身邊，念在心上嗎？征戰這麽多年，真的一直如此，從未改變過嗎？那麽將來，若是楚軍節節勝利，若是讓他成為這天下之主，仍會一直如此嗎？
若是很多年之後，虞美人年老色衰了呢？楚霸王對虞美人的眷戀，與她的外貌，究竟有沒有關係，有多少關係？
人的心，真的很難猜測呢！漫說我猜不透漢王、楚霸王以及天下男子的心思，便是女子的心事，包括我自己的，我又能猜到多少呢？
比如，我完全說不清楚，此時此刻我究竟在想些什麽。
一方麵，我希望這世上真的還有幸福的女子，比如虞美人，我希望與眾不同的她，能給我一點信心，讓我相信這天下還有女子的容身之處，哪怕那個幸福的女子不是我，我也一樣可以不再有遺憾……
另一方麵，我卻又有些惡趣味地想著，像楚霸王那樣一個深情的男人，絕情起來會是什麽樣子呢？那個虞美人，從高高的雲端跌下來之後，將會如何自處呢？若是真有那一日，那該是一場有趣的戲吧？
今晚的酒宴上，我就能見到那個傳奇的女子了呢！
幸福的她，會一直幸福下去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