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初遠別,此生何人最關親



這兩日公公的身子又有些不好,大嫂不便照應,二嫂又推著事忙,這些煎藥送水的細活兒,自然便落到了我的肩上。

事忙?秋收已畢,整個冬天不過是窩在炕上做針線罷了;二哥尚在,就連拾草壟地這樣的活兒,都是完全用不著二嫂動手的,她能有什麽事忙?

當日大嫂曾言道,二嫂其人慳吝自私,不值得一交,我還疑心是她二人有隙的緣故,如今看來,當日大嫂所言,竟已是留了幾分情麵的了。

隻有心中全無孝道的人,才會在這樣的小事上玩心機,躲懶耍滑吧。隻不知二哥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是一味老實本分,被二嫂奪了主家之權,還是有意縱著二嫂如此,以推脫他身為人子的責任呢?

家裏的人多了,事兒還真夠亂的呢!不過,二嫂耍的那些不入流的小心計,實在也還入不了我的眼,我隻是懶得戳穿她罷了。現如今她還未曾惹到我的頭上,我也犯不著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去跟她置氣。隻希望她能有些分寸,為日後的相處留幾分餘地罷了。

公公輕咳兩聲,將空藥碗放回炕前的小桌上,我才猛地回過神來,尷尬一笑:“您先歇著,我中午再過來。”

“咳咳……”公公欠了欠身子,示意我先停下,“我沒什麽大事,你不用常過來。你也太辛苦了,這些人裏頭,就屬你最累,偏偏我還不爭氣,又給你添麻煩……”

這個和善而又謹小慎微的老人!即使生病了,他也不願麻煩別人嗎?我心下愀然,隻得微笑著安慰他道:“父親說哪裏話來?做晚輩的伺候您,難道還有什麽不應該嗎?這也值得您當一件事來說!”

“唉!”公公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三兒上輩子究竟是積了多少福,這輩子才能娶到你這樣的好媳婦?”

也許不是他積了太多福,而是我作了太多孽呢!我在心裏胡思亂想著。自然,這樣的話我是萬萬不會說出口的。

公公頓了一頓,又歎著氣問道:“三兒還是沒回來?”

“沒回來呢!”我不由得也跟著歎氣起來,“或許是有事兒吧!他不回來的時候原也不少。”

公公歎了口氣,搖搖頭沒說話,我隻得悄悄地退了出來。

無怪乎公公公會擔心。整整三日過去了,他自那日一早不告而別之後,竟至今未曾回來。

雖然從前也有徹夜不歸的時候,但連續數日音信全無,卻還是讓人不能

不憂心的。我漸漸也有些心緒不寧起來。

心緒正煩,過了午後偏偏又下起了雨。

這個季節的雨,不會如夏日那般不管不顧地傾瀉而下,卻是不慌不忙地緩緩飄落下來,一點一點將侵骨的寒意,慢慢滲透到天地間的每一個角落。

給公公送過午飯之後,我百無聊賴地坐在屋子裏,心緒愈加煩亂起來。

他不會出事的,我知道。隻是,如今這樣的日子,真的便是我這一生逃避不開的枷鎖了嗎?這般孤苦、這般淒涼,叫我如何能甘心呢?

因著天氣的緣故,屋子裏比平日格外昏暗,做針線是萬萬不行的了,何況我也沒什麽心緒去擺弄什麽針線。屋角有兩處還在漏著雨,滴滴答答的,落在銅盆中的聲音分外清脆悅耳。

我並不認為自己多麽耐不住貧寒,隻是,這樣的孤獨淒涼,為什麽一定要我一個人來受呢?此時的他,隻怕仍在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與他那幫狐朋狗友們一同飲酒作樂吧?

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家……我是指望不上什麽的了,若是自己再不爭氣,隻怕我會真的像未嫁之前所擔憂的那樣,活不了三年五載呢!

昏黃的銅鏡之中,映出的女子依舊是玉貌朱顏,隻是那眸子,卻早已不再似當日那般清澈懵懂。我知道,人總是要成長的,而在成長之中,總要忍痛割舍一些自己當日曾萬分珍重的東西……

一個純淨如水的女孩子,如何能夠在這樣冰冷的人世間,獨力撐起的自己一生呢?

“婆娘,婆娘!”門外一聲驚雷般的呼喊,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我慌忙站起身來,跑去打開了門。

“大白天的,你關著門做什麽?”那人扔下蓑衣鬥笠,似是頗有些不滿地衝我嚷道。

“風太大,我怕將雨水吹了進來。何況誰能料得到你這麽久都不回來,偏偏大雨天裏往回跑呢?不是說下雨天留客麽,你人緣那麽好,難道竟會無人收留?”我依舊回原處坐下,懶懶開口道。

“怎麽,婆娘生氣了?是因為老子幾天沒回來麽?不是跟你說過,老子什麽時候回來都不一定,你不用等的麽?”那人看看自己衣袖濕了半邊,一把扯了下來扔在地上,隨手從箱中取了件幹淨的來換上,我也懶得去看。

“既然不用等你,你又何苦埋怨我關門?”我毫不遲疑地頂了回去,絲毫沒有服軟的打算。

預期的嗬斥並沒有到來,

他隻是微微一愣,接著便嗬嗬地笑了起來,“小東西的嘴巴如今是越來越刁了!怎麽著,你今兒火氣挺大?老子惹著你了麽?”

“我哪裏敢有什麽火氣?”我別過頭去不看他,口中淡淡道,“左右這地方對你而言不過是一家不收錢的客棧罷了,你愛來,我就歡天喜地地伺候著;你不愛來,我就輕輕靜靜地等著,還能有什麽別的法子不成?”

“婆娘,你今天很不對勁!”他的聲音裏終於有了一絲不悅,“是不是又有些老不死的在你耳朵邊上叨咕些什麽了?老子跟你說,再有人跑來跟你說些廢話,你就拿笤帚疙瘩把她打出去!我劉三的婆娘,哪裏輪得到她們來教訓!”

他知道有人會跟我說些閑話?我心下忽然一驚。我本來是想問問他,那六嬸子是怎麽回事的,聽他這樣說,我反倒不敢再貿然開口了。六嬸子那樣怕他,我若沒頭沒腦地提起了,隻怕還不知道要惹出什麽事來呢!

想到這裏,我幽幽地歎了口氣,閉目聽著屋裏屋外滴滴答答的雨聲,不再開口。

“婆娘,”他今日的話似乎格外多,“我明兒要出去一趟,你給我收拾下東西吧。”

出去?那不是常有的事嗎?又何須特地告訴我?他又有哪次用得著收拾行裝了?我狐疑地睜開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去哪兒?去多久?”

“嗬嗬,婆娘,我以為你不打算跟老子說話了呢!是這麽回事,昨兒上邊派下來了一趟小差事,大概要出去一個來月。我也用不著什麽,你胡亂收拾一下就行了!”

原來是有差事。我還以為又跟什麽人一塊兒出去胡鬧呢!我輕輕點了點頭,開始靜靜地盤算需要給他帶什麽。

“婆娘,老子不在的時候,家裏就交給你了!你不許胡鬧,不許給老子惹事,不然老子回來饒不了你,聽到沒有?”他竟難得地開始有些羅嗦起來。

不許胡鬧,不許惹事?說我麽?我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即使他沒有差事,這個家又何時不是“交給我了”的?我又什麽時候給他惹過事,什麽時候胡鬧過?

一個多月不回家麽?那麽他應該是對我有些不放心吧?我唇角的一抹笑意,漸漸變成了冷笑。我原以為他這些日子對我的縱寵,多少是因為對我多了一些了解的緣故,原來……

我究竟是高看了他,還是高看了我自己呢?

我原不該對這個人抱太多幻想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