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歎秋涼,鉛華洗盡事農桑



想不到,深秋的田野之中,竟會是這般的荒涼蕭索。

莊稼早已收割完畢,連雜草也早已枯黃委頓,天地之間,隻餘一片令人心焦的土黃色。

真難看呢!我直起身子,捶打著自己酸痛不已的腰背,皺眉在心裏暗暗地抱怨著。

什麽時候才能看到遍野的新綠呢?春天,似乎還有很久很久才會到來!

從娘家回來已經快一個月了,我也早已經試著開始從一個矜持嬌貴的大小姐,慢慢地向一個粗俗勤勞的農婦轉變了。

毫無疑問,我的這種變化,讓夫家的人俱是大吃一驚,這些日子,我雖然極力躲著,卻仍然時時聽得到他們對我讚不絕口。

原以為娶了個除了好看之外什麽用處都沒有的嬌貴小姐,誰料這個新媳婦居然主動提出要學著織布、種田,做一切普通農婦會做的事,夫家人怎麽會不喜出望外呢?

最近,連那個初見之時神色格外嚴厲的小叔子,也時常對著我露出讚賞的神色了。

我後來才慢慢地知道,原來他最初很不待見我,是因為他覺得我是個好看的廢物。

好吧,我承認,原先的我確實挺沒用的。我懂的那些詩書禮儀對一個女子來說半點用途都沒有;我會的那些刺繡、書畫之類,雖然看似高雅,但是歸根到底仍然是沒用的東西。在莊稼人的眼裏,不能吃不能穿的,一律是沒有用的。

一個沒用的花瓶,即使出身高貴,即使能給他們家帶來巨大的榮耀,他也不會正眼相看麽?這個人,竟是有些意思的呢!

當然,對我的變化,最高興的人便是我的“當家的”,那個混吃混喝的地痞無賴劉三了。

他依舊還是時常跟他那幫狐朋狗友吃酒賭錢,甚至漸漸開始夜不歸宿,但是對我的態度,卻是一天天好了起來,簡直已經好到了寵溺的程度。

我心裏多少是有一些驕傲的。這個男人,我原以為他是鐵石心腸,想不到他也是能夠看得到我的好的。我甚至想,既然此生已注定是他的人,他若能一直這樣對我好下去,我倒也不是不可以忍受,一直放任自己這樣庸俗下去,為了他收去滿心驕矜,做一個真真正正的農家婦人。

心下胡思亂想著,手中卻絲毫未曾停歇,不一會兒便收拾好了不小的一捆幹草。我隨手掂了掂:差不多了,再多隻怕就背不動了。多年養尊處優嬌慣出來的身子,畢竟是沒有辦法跟他們打小就在

地裏勞作的人相比的,暫時做不到的,我自然也不會勉強自己。

隨意地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密密的汗珠,我直起身子,笑著向旁邊的人喊道:“大嫂,你忙著,我先走了!”

大嫂直了直腰,笑嘻嘻地瞅了我一眼:“喲,這麽快?真是奇了怪了,你一個那樣柔柔弱弱的人,手腳怎麽這麽麻利呢?連我這幹老了活兒的都給比下去了!”

“我何曾麻利了?大嫂您就別打趣我了!您又不是看不出來,我根本沒您收拾得快嘛!隻是再多了我就背不動了,隻好偷個懶,早些兒回去啦!”

大嫂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西山即將落下的太陽,笑道:“別急,你先坐在田埂上歇會兒,等等我,一會兒咱倆一塊兒回去!”

“那好吧,大嫂,您快點啊!”我漫不經心地隨意找了一堆看似比較幹淨些的幹草坐下,望著遠處那一片落光了葉子的楊樹林,又怔怔出起神來。

誰能說,現在的日子就一定比在娘家痛苦多少呢?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誰能說這不是一種難得的幸福呢?

至少,每日裏忙得腳不沾地的我,如今是再沒有工夫覺得無聊、煩悶,也沒有多少閑情去傷春悲秋了。

初試農桑,我需要學的東西簡直太多了。幸而夫家人見我有心,都十分願意教我,倒省了我自己瞎摸索,讓我少走了不少彎路。

饒是如此,在他們隨意喚出一個孩子,就能把我眼中天大的難題隨手解決掉的時候,我的臉還是時常忍不住發燙。

一開始,我連拾柴這樣簡單的小事都做不好。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撿了一天的柴草居然都是濕的,根本不能用的時候,我真的時常忍不住想哭的衝動。幸而大家知道我是自幼嬌生慣養的,故而對我表現出了極大的包容和耐心,非但不肯流露出半點兒責怪或者輕視的神色,反而都時常勸慰我,變著法兒一邊陪我解悶,一邊教給我該學的東西。

這樣平淡的相處,也讓我最初對貧寒之家的抵觸消弭了不少。

他們隻是不懂得富貴之家那些繁瑣的禮儀而已,時候久了我才漸漸發現,他們的相處,非但不是我想象的那般粗俗不堪,反而在質樸之中,處處透著些親切的味道呢!

好在莊稼地裏的活兒,倒都不是很難的。隻要有心,見過一兩次也便可以輕易地學會了。如今,我已經可以自己拾柴、燒火、喂豬、煮飯,獨

自去地裏的時候,也不會再像剛開始那樣輕易地迷路了。

莊稼人冬日裏是沒什麽事做的,所以我眼下卻也還算過得悠閑。隻是到明年春裏可就忙了。到時候我要學著耕田、播種、施肥、澆水……想想就覺得有些頭大。

好在肥兒說,到時候他可以一直跟在我身邊,我不會什麽,他便教給我什麽——肥兒就是成親那日躲在新房床下的那個混小子,如今也算是我的兒子了。雖然什麽事都要一個小孩子來教,聽起來很丟人,可是誰讓我什麽都不懂呢?

莊稼地裏長大的孩子,無論賢愚,懂的似乎都要比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多一些呢!我那“當家的”老說肥兒是個又蠢又笨、沒用的家夥,可是在我看來,他懂的已經很多了。

一個那樣小的孩子,沒人管沒人問的日子,居然也可以那樣混過了好些年,難道還不算了不起嗎?我想,若是像我這樣生在所謂的鍾鳴鼎食之家、自幼隻學詩書禮儀的孩子,若有朝一日突然爹不管娘不問了,那是必然要凍餓而死的。這樣想著,我就不由得對那個仍舊喜歡每日弄一身泥土回家的孩子添了幾分好感。

雖然我什麽都不懂,但是讓自己的“兒子”來教,也不算是十分丟人吧?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輕聲笑了起來。白撿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兒子,這感覺實在是……太怪異了。

“想什麽呢,笑得這麽開心?”大嫂促狹的笑聲忽然在我耳邊響起。

我早已習慣了他們家人不打招呼就開口說話,所以倒也沒怎麽被嚇著。看看天色,太陽已經落山,遠處的山巒樹林早已籠罩在一片霧靄之中。我起身費力地將先前收拾的一大捆幹草甩到背上,笑道:“我算看出來了,大嫂每日不忙到日頭落山是決計不肯回家的!”

大嫂笑嘻嘻地挑起擔子跟在我身後,不依不饒道:“你方才笑的不可能是這個!別想著可以拿別的話來糊弄我!”

“誰糊弄你了?”我吃力地一步一步向前走著,口中卻滿不在乎地道:“我隻是想我兒子了,怎麽地吧?”

“哈哈哈……”大嫂一個趔趄,險些笑得連背上的柴草擔子都扔掉了,“你還真不害臊!你能比肥兒大了幾歲啊?就成日家你兒子你兒子的掛在嘴上!”

“難道不是麽?”我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傻小子願意認我這個娘,我也喜歡那個傻小子,不說是我的兒子,說是誰的兒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