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別家園，今生休道行路難
這一日，我哪裏都不曾去，連我這兩日發瘋一般思念著的閨閣都沒有來得及去看一眼。
窩在娘親的屋子裏，說一會、哭一會，一下午的時間竟然也就這樣飛速地溜走了。
綠雲過來叫我出去的時候，我一眼便看得出她是哭過的。
是啊，今日一別，就是真的相見無期了，可是我剛剛回來，她們就被叫去前廳伺候，連一句貼心話都沒能來得及跟我說呢！見不到我，卻要去伺候一個她根本不願看一眼的潑皮無賴，她怎麽會不難過呢？看來我離開以後，爹爹也並未因為對我的愧疚而善待她們呢！
話又說回來，爹爹對我，有過愧疚之心嗎？
我看未必。沒準兒他此時心下正在得意，自己不費吹灰之力撿了個人中之龍做女婿呢！
至於那個女兒，不知道他會不會記得有那麽個人呢？
我心裏突然生出了一絲惡毒的想法：我希望我的“當家的”一輩子隻能是一個混吃混喝的地痞無賴，看看爹爹會不會有朝一日痛悔自己看走了眼，白白浪費了一個可以給他帶來無盡榮華富貴的好女兒呢？
娘親聽見叫我出去，知道那人著急回家了，不由得緊緊攥住了我的手，不滿地發作道：“怎的剛來就要走？讓我們娘兒倆多說幾句話不行麽？”
“夫人，時辰不早，路途那樣遠，這會兒他們隻怕已經未必能趕在天黑之前到家了呢！知道你疼女兒，知道你跟女兒有說不完的話！可是你既然疼她，應該也不忍心他們小兩口走夜路吧？”爹爹威嚴的聲音從外麵傳來。
我狠狠地咬了咬牙，拉著娘親的手站起身來：“娘，我該走了，你送送我好不好？”
走出門口，迎麵碰上正要跨進門來的爹爹，我隻得草草地屈膝行了個禮。
“小雉，你如今是人家的人了，不能再像在家時那樣任性，要好好侍奉夫君，時時記得做媳婦的本分，萬事都不要違逆他……”爹爹虛扶我一下，絮絮叨叨地囑咐著。
我心下說不出的厭惡，忙不動聲色地退後一步，避開爹爹的手，淡淡道：“多謝爹爹教訓，女兒記下了。”
爹爹未曾說完的話生生被我截斷，有些不可置信地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卻不給他繼續說下去的機會，拉著娘親的手便走了出去。
正要出二門，小妹哭著從裏麵奔了出來：“怎麽這樣快便要走？我還有話要和姐姐說呢！天晚了住
一宿不行嗎？為什麽一定這樣快？中午了才到家，還沒到傍晚便要走！”
“胡說八道！”爹爹氣呼呼地嗬斥道，“小孩子家懂得什麽？誰家見過三朝回門之日在娘家住下的？你姐姐如今已經是別人家的媳婦，做媳婦自然該有做媳婦的樣子！你當還可以跟你一樣，有你娘縱著，無法無天，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嗎？”
小妹對爹爹的嗬斥恍若未聞，哭著跑過來扯住我的衣袖：“姐姐，我還有話對你說……”
我的眼淚早已不爭氣地流了滿臉。小妹舍不得我走，我自己又何嚐想走？隻是看著那人顯然有些不耐煩的神色，我又能怎麽辦呢？
“小妹，你的話，我大致是知道的，你也不必說了。我不在家的時候，你要好好照顧娘親，她身子不好，受不得氣。凡事你心裏有數就行了，別每句話都非要說了出來。別太倔強，抗不了的不要硬來，好好過下去，這輩子也未必便沒有你我姐妹出頭的日子，知道嗎？”
我這番話，爹爹懂不懂我不知道，但是娘親和小妹一定是明白的。小妹抱著我的肩膀，在我耳邊低聲嗚咽道：“我知道，姐姐，我不是你那樣好性兒的！誰若是成心跟我和娘親過不去，我會當他悔不當初！姐姐你不要怕，總有一日，你我姐妹會讓那些不把咱們當人的，連哭的地方都沒有！我呂媭說到做到！”
我拍拍她的肩膀，強笑道：“小妹長大了，姐姐也就放心了！我們大家好好活下去，別讓旁人看了笑話！”
小妹用力地點著頭，嗚咽得說不出話來。我狠狠心一把推開她，轉頭向娘親道：“娘，女兒走了，我關心的人，麻煩您多操點兒心，女兒不能時時侍奉了！”
娘親狠狠地點了點頭，挽著我的手向大門口走去，竟未曾再落一滴眼淚：“你的話，我記下了。好好照顧自己，任何時候都不要忘了，娘親一直念著你。天晚了，快走吧。”
出了大門，我默默地回身深施一禮，一語未發地跟著“當家的”向馬車走去，即使聽到身後哥嫂和丫頭們的連聲呼喊，也始終一次都未曾回頭。
該說的話，我俱已說盡，既然這裏已經不是我的家，我又何必表現得多麽戀戀不舍？
我如今是人家的人了。不錯，所以你也不用指望我對你保留多少親情，多少眷戀了，爹爹。即使哪一日真有什麽榮華富貴，我也不會忘記，這富貴是您賣了女兒得來的。
爹爹
，你這步棋，走得大錯特錯了。當然，你早已沒有機會後悔了，我們以後，還有好些故事可看呢！
娘親，小妹，你們如今能看得明白，最好。我會永遠記著你們的好，請你們千萬善自珍重。爹爹雖無情，你們卻仍舊要靠他活著，所以，請繼續扮演好你們的角色，不要太任性。
綠雲，紅雨，對不起，我最終沒能報答你們這麽多年忠心赤膽的照顧，在這個天下，女子的命運本來便是賤如飄萍，何況你們這般任人奴役的婢女。若然將來有機會，我必會不吝惜給你們我所有的一切，可是如今，我隻能默默地在心底為你們祝福。
哥哥，嫂嫂們，這麽些年，你們對我的好，點點滴滴，我都記在心裏。今後，小雉不能再時時陪伴左右了，你們，千萬保重。
馬車搖搖晃晃地在官道上疾馳著，看看那人果然醉得不輕，一上車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我緊了緊身上的鬥篷，靜靜地靠坐在角落裏，忽然覺得自己十八年來從未似今日這般清醒過。
我不該做一隻任人宰割的羔羊！命運是殘酷的，可是我若甘心屈從於這種殘酷，那麽今生便已是注定無望的了！
我一直以為靠得住的爹爹，在我滿懷希望的時候，忽然給我唱了一出六親不認，難道這還不足以讓我清醒嗎？
眼前的這個男人，難道我能指望他麽？榮華富貴？漫說今生他不會有那樣的好命，便是有，他首先想到的也隻會是他那幫酒肉兄弟們，而不會是我！
娘親指望了爹爹一輩子，最終卻連自己的女兒都保不住，這難道還不足以給我敲響警鍾麽？親生父親都靠不住了，丈夫又怎麽能夠相信？
我若真有富貴命，也隻能靠我自己來求！
我從來事事不弱於人，難道可以在命運麵前消沉下去麽？
爹爹此時一定在擔心，我一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伺候不好他這一個泥土裏出生、酒缸裏泡大的寶貝女婿吧？
我偏不信這個邪！那樣膩人的針黹女紅我都可以做得比誰的都精致，那樣繁瑣的大家禮儀我都可以完美地遵守了十八年！這世上，難道還會有我做不到的事麽？
讓我做一個優秀的無賴媳婦，是嗎？
隻怕我也未必一定做不到呢！爹爹，前路漫漫，咱們，邊走邊看吧！
說不定，要不了多久，您便會對您的這個一向嬌柔怯弱的女兒刮目相看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