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嫉恨(三)



二樓雅間內自昨天傍晚開始憂傷的琴聲就沒有間斷過,似是想要借此將自己內心的悲愴全部發泄出來,一聲聲嗚咽著,一遍遍低泣著,每一個音符都在戰栗著,每一首曲子都在泣血哀婉,整個天上人間被哀傷所籠罩,有一種泫然欲泣的欲望。

雲蓯與藍雪在門外一遍遍地徘徊著,天氣本不至於太熱,可是額頭上都是鬥大的汗珠,後背也濕了一大片。

自從昨日裏陸吟雙見過雲徹之後,雲徹便進了雅間開始彈琴,一夜未斷。她們的勸說雲徹也都充耳不聞,好似著了魔,那樣的雲徹渾身散發著一股讓人膽寒的冷意,仿佛被封印的魔鬼,沒有人敢上前去打斷她。她們也隻好等著門外,再這樣下去,她們真的很擔心雲徹的手會因此廢掉了。

墨溪與亓棉匆匆而來,在聽到雲蓯的訴說之後麵色一變。

墨溪推門而入,而亓棉則沒有跟進去。陸吟雙到底與雲徹說了什麽,讓一向鎮靜自持的雲徹這樣失了心智?若不是陸吟雙昨日就離開了,他真的想要去問問她,憑什麽來擾亂雲徹的內心,她本就已經很苦了。

雲徹席地而坐,微低著頭顱認真地看著撫著琴弦,麵色木然,好似失了心,丟了魂一般。那一雙手好似上了弦,自己在琴弦上舞動,完全不需要靠大腦的控製。

墨溪有些看不下去,上前去一把抓住雲徹的手臂,強逼著雲徹的手離開了琴弦。雲徹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微微偏過頭顱看著墨溪,漂亮的眸子因迷茫而顯得空洞,似乎有些不認識墨溪了一般。

雲徹被握在墨溪手中的手臂還在顫抖著,手指完全失去了控製一般毫無規律地律動著。似乎感覺到了疼痛,雲徹眉頭微微蹙了蹙,將目光移到自己的雙手上,試圖收回自己的雙手。

墨溪趕忙放開雲徹的手臂,雲徹原本收回的手一頓,眉頭愈深。很痛,鑽心入肺的疼痛由指尖直插心髒,一動便牽連著心脈撕心裂肺般,可是即便不動也猶如千萬隻螞蟻在啃噬著,刺激著神經,讓人無法忍受。強忍著鋪天蓋地而來的劇痛,雲徹緊抱著雙臂,低垂著頭顱一言不發。可是,墨溪清晰地看到了她顫抖的後背,猶如秋風中飄搖的落葉,隨時麵臨著死亡的審判,命懸一線。

“徹兒,你感覺怎麽樣?”墨溪上前輕輕扶著雲徹的肩膀,那顫抖由著手傳來,衝擊著墨溪的內心,讓他的心都在顫抖。焦急、擔憂、痛心、難過……一瞬間席卷了墨溪所有的思緒,讓他痛到連哭都有些忘記了。沒有回答,雲徹抬起了頭顱,臉色卻異樣難看。

緩緩站起了身子,看了墨溪一眼,微微勾起唇角卻不見任何笑意。“我沒事,隻是有些累了。”她的聲音黯啞幹澀,無力而蒼白。

“我扶你回去休息。”墨溪幾乎是要喜極而泣了,說話了便好,隻要雲徹恢複了理智,那麽就一定不會有問題了。雲徹遠遠比他堅強地多,隻要她願,就一定可以實現的。

“……嗯。”半晌,雲徹才微微點頭,淒楚一笑,有些力不從心。

看見墨溪扶著雲徹出來,雲蓯與藍月懸著的心終於稍稍可以放下一些了。可是當她們垂下視線時卻看到雲徹的十指仍然在不受控製地抽搐著,剛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雲蓯剛想要去抓雲徹的手,卻被藍雪攔了下來。

雲徹幾乎是在墨溪的攙扶下木然地下著樓梯,像一個提線木偶般被操縱著,完全失去了自主。走到門口時剛好碰到亓槿跟亓棉迎麵走來,微微頓住了步子,隻覺得有些荒唐,自己不過是多彈了些時間的琴而已,竟然驚動了這麽多人,是有些任性啊!

亓槿走到雲徹麵前,看著雲徹一言不發,麵色有些陰寒,深邃浩瀚的眸光將雲徹緊緊包裹了起來,晦暗不明,看不出此時的情緒。

“讓開……”雲徹一開口便是絕情的話語,語氣有些急促,有些不耐。

亓槿的眉頭蹙地更深了,腳步卻是一動不動,似乎是想要聽到雲徹的解釋。雲徹倔強地回敬著亓槿,薄唇緊抿,那認真的表情就像是小孩子之間的置氣一般。

墨溪本想勸慰二人,卻被亓棉拉開了。他認為,不管什麽事情,交給七哥總會更容易一些,況且這還是七嫂的事情。

亓棉並不知情,隻是覺得陸吟雙一定跟她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所以她才會有這樣大的情緒波動。但是不管是什麽,交給七哥便好了,他很樂意看著二人重歸於好。

良久,許是終於耐不住性子了,雲徹再度開口,語氣愈發急促,似乎隱忍地很辛苦。“讓開……”

亓槿終於感覺出了異樣,非但沒有退開,反而上前了一步。

雲徹似乎是想要逃離,往後退了一步,卻因為腳下不穩,身子便直直地向地上摔去。

亓槿順勢接住了雲徹的身子,正想要問問雲徹到底是怎麽了,卻見雲徹已經昏睡了過去。

低低一歎,亓槿便將雲徹抱回了王府。

“你去照顧小姐,有些事情我現在

要去處理,若是完事了我會追上你們的。”雲蓯說完便不由分說地疾步離開了。

藍雪看著她的背影微微有些擔憂,因為雲蓯的眸子裏分明燃燒著熊熊怒火。

經禦醫把脈,雲徹隻是因為憂思過度,積勞成疾,又加上情緒波動太大,急火攻心所致昏迷,隻要安心靜養,相信不日便可恢複。

亓槿守在床邊看著雲徹並不安詳的睡顏,心下思緒萬千。憂思過度、積勞成疾,她到底是背負了多大的壓力啊!到底在籌謀著什麽才能夠將自己給累倒了?這個女子,心裏到底藏著什麽不為人知的心思,抑或是黑暗?她到底想要什麽呢?這個病因亓槿已經聽過不止一遍了,她病倒的似乎總是同一個理由。

接過丫鬟取來的藥膏,細心為雲徹的手指上藥,指腹已經腫脹得有些大了,有的地方更是淤青甚至有了血絲。

到底是抱著怎樣一種心情在忍耐呢?這樣的行徑簡直就是自虐!越來越看不透了,即便是他一直以來憎恨父皇負了娘親,憎恨父皇隻是冷厲地對自己期待著卻不肯給哪怕是一丁點兒的父子情分,可是也決不至於這般消極自殘。他不過是覺得這世界上隻有利益相關而已,除了對於娘親的理想還有些期待以外,對於其他人其他事都抱有冷眼旁觀的態度。

正是因為他的優秀,所以從來都沒有人拒絕過他,雲徹是第一個能夠讓他有同感的人,亦是第一個讓他想要疼惜的人,更是第一個拒絕他的人。他原本以為隻要自己稍稍讓步她就一定會放下一身的戒備來到他的身邊,可是現在看來她本就是存了必死之心了吧?

娘親,相愛的人在一起就是要不離不棄,若隻是一廂情願又要怎麽樣呢?你就是在臨死的前一刻也沒有後悔此生跟了父皇,這樣真的值得嗎?到底什麽才是愛,到底我該拿她怎麽辦啊?若是以前……如今我竟為了這樣一個本就沒有多大關係的女子坐到了這種地步,還真是……不,若是為了娘親,我是心甘情願的。

頭有些痛,感覺好累好累,腦中一片迷糊,隻是微微有些意識而已。

明明知道天已經亮了,明明知道該起床了,可是眼皮就是睜不開。掙紮了好一會兒,終於強迫自己掙開了眼睛。

已經到了第二天晌午,陽光有些刺眼。強忍著不適,雲徹好一會兒才適應了。房間很安靜,似乎並沒有人。坐起身來,閉了一會兒眼睛,雲徹方才披起衣服下了床。

這裏她認得,是七王府,她曾經在這個房間住過一段時間,還記得最初時那個侍女,還仗著亓槿的寵愛對她頤指氣使。不過,後來應該是被亓槿趕走了吧?也不知道現在在哪裏,怎麽樣了。不過她是也僅僅有些好奇而已,也不會去較真。不過,七王府上連一個侍妾也沒有嗎?對於此雲徹還是有些奇怪的。

輕歎了一口氣,自己還是有些意氣用事了,明明已經下定了決心,竟然還在動搖,真是太不應該了。自己真的是想死嗎?恐怕不是的,隻不過對於活著並沒有希望也沒有興趣了而已。既然對生無望,也不奢求死亡,隻是有些倦怠而已,所以就這樣吧,這樣就好。

隻是,陸吟雙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呢?她到底懷著怎樣的一種情感在對自己說那些話的呢?她現在腦子很亂,甚至不知道陸吟雙到底是敵是友。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嗎?這個世界本來就不需要我,我隻能帶來災難嗎?

雲徹緊閉了眸子,身子都在止不住地顫栗,她的存在的意義便是如此嗎?

“七王爺……”雲徹走到門口,看到亓槿正朝這邊走過來,手裏還端著些飯菜。微微一鄂,便站住了腳步,待亓槿走近了以後微微躬了躬身子。

“怎麽樣,身體有沒有好一點?”亓槿在雲徹麵前頓住了腳步,看著雲徹的麵色明顯很不好,便有些擔心,“臉色很差,吃些飯菜再喝了藥,還是快些回床上躺著。”

雲徹微微側了身子將亓槿讓進去,看著亓槿將飯菜放在桌子上,又端起一碗藥,向她走了過來。接過藥碗,緩步走至桌邊坐下,小口小口喝了起來。很快一碗藥就見了底,因為沒有胃口,所以就沒有吃多少飯菜。亓槿好似很累,便沒有多說什麽,微微有些擔憂,可是見她臉色極差也沒有什麽精神,所以就沒有多說。差丫鬟來收拾了碗筷,讓雲徹上了床便要離開,雲徹卻叫住了他。

“七王爺,可否留步,雲徹有話要講。”雲徹見亓槿要走,坐起身子靠在床頭開口道。雖然真的很累,可是她真的不想要睡過去,總覺得這樣睡過去就像是浪費了時間一樣。況且她本就不在乎她的身子會怎樣。

亓槿微微頓住了步子,雲徹叫住他他感覺恩高興,可是想來雲徹也不可能跟他說些什麽貼己的話,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站在床側,道:“你的身子現在需要好好休養,想說什麽就簡要地說說吧,說完了早些休息。”

“嗬,隻是不想要休息,所以留下七王爺說幾句話而已。”雲徹看著亓

槿有些冷酷的麵容,微微笑著說道,“七王爺若是有事情要忙也不必留下來陪我,其實我也習慣了。”

這樣的雲徹還真是有些任性,有些固執,雖然話裏好似通情達理一般,亓槿卻聽到了些執拗,好似小孩子的鬧脾氣一樣。長歎了一口氣,亓槿搬過來一張椅子坐在雲徹床側,有些無奈地道:“這就是你現在身子這樣差的原因吧?”

“也不是……也是啊,要是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有做過,那麽就什麽都不需要考慮了。可是事情都已經做到了這個地步,終是停不下來了啊!總覺得好似睡了一覺就會遺落些什麽,心裏惶恐不安,總怕自己會做錯什麽事情害了什麽人。結果到了今天連一個能夠說幾句貼己的話的話的人都沒有,身邊是人都有些怕我,什麽都不敢說;連四哥跟二哥也有些忌憚我,在心裏有些畏懼我;還有父皇根本……”

“自己好像進入了一個誤區,一個隻有我自己的地方,我被鎖在裏麵了,沒有人敢靠近,生怕會被我一個不高興給殃及……連我自己也覺得自己真的很可怕,還是遠離一些比較好。連仇人我都可以合作,連親人的死我都可以利用……真的好可怕,好陰暗,好肮髒……”雲徹淺笑著看著亓槿,一雙眼睛泛著水霧,眼底是深深的恐懼與憂傷。

“即便如此,也已經回不了頭了,我也隻能這樣走下去,否則就隻是一個死字。孤軍奮戰,實在是太累了。可是我不知道如果我就此放棄會發生些什麽,那些我立誌要守護的人是否還能夠有好的結果。不過,終究有一天這一切都會結束的,那時候就讓我一力承擔下來,讓他們不受牽連。這是我唯一的心願了,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做些什麽才能夠彌補自己所犯下的罪過了。隻希望能夠早些結束……”

還能說些什麽,勸慰些什麽呢?其實他又何嚐不是如此呢?弱小的時候得不到別人的關注,等到強大了起來別人對於他們也隻是畏懼而已,誰又有這個膽量來跟他說些貼己的話呢?就算是亓棉對於他也隻是敬畏,並不會像是普通人家的兄弟一樣站在同一個地位上。在你手上可以掌握別人的生死大權的時候就不存在平等的對話了,有的隻是畏懼而已,這一點是不可置疑的,他們都十分清楚。可就是因為太過清楚,所以才會更加絕望吧?

“我倒不是想要什麽人憐惜或者是想要抱怨些什麽,隻是覺得有些力不從心罷了。原本我以為在狼族的對手會是寂家二長老或是族長冉夜的,直到最近才發現,原來兩人背後還有一個更加可怕的操縱者。我尚且不是寂月的對手,何談整個狼族呢?能夠走到現在也不過是靠運氣罷了。”是啊,不過是靠運氣罷了。

原本她以為自己的運氣差到了極點,幾乎是逢賭必輸的,並且前兩次墜崖能夠死裏逃生也是靠著自己對於地勢的了解還有精確地算計。可是直到近來她才發覺,勾漠與中州的主動權會落在她的手裏,不過是剛好遇到了因為對敵人的憎恨與壓迫而投誠的人而已。若是沒有這些的話,結果會是……自古以來所謂帝王之才的勝利依靠的正是民心所向,桀紂的暴虐導致失去了民心才會家破人亡的。就算是現在一切都站在她這方麵,即便揭竿而起了,但是最終因為她的能力不足而不得善終的話……她倒是不怕自己會如何,隻怕連累了身邊的人,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會決定與魏譞合作的。

“隻怕是哪一天這份氣數耗盡了,就是我的死期了……”

亓槿看著雲徹,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一直籠罩著一層濃濃的愁色,可是在說最後一句話時反而笑了,像是最後的釋然一樣,將所有的包袱退下,隻剩下自我,明明一無所有了,確實前所未有的輕鬆與釋然,在那一刻獲得了新生,即便隻有一秒也是極大的滿足了。

“其實我也知道,我不過是杞人憂天罷了,就算沒有我他們一樣會堅強地活下去。可是我隻想要盡我所能,讓他們過得更好而已。人生苦短,所謂的試煉不過是一句空話而已。優越的環境才是最好的禮物,一生無憂才是最幸福的人生。沒有經曆過那些苦難你就不會知道這世界竟然還會這樣黑暗,也就會滿足於這個美好的世界,隻要快樂了,其他的什麽也不重要了,所謂的能力、所謂的睿智、所謂的計謀,若是沒有陰謀與算計根本就用不到,也就沒有必要再宣揚了。”說到這裏雲徹忽然間笑了,仰起頭來看著天花板,眼中滿是迷茫。

“隻可惜這樣的世界根本就不會存在,隻要有人就會有陰暗的一麵,就會有陰謀與算計。人總是自私的,我也並不認為自私有什麽不好,不過就是為了生存罷了。可是,為了生存而生存又有什麽意思呢?若是有一天所有的人都是為了生存而生存,否則麵臨的就是毀滅的話又會怎麽樣呢?那時候這個世界會不會是一團糟糕呢?但是我堅信這樣的時代不會在我活著的時間來臨,我現在做的就是為了我所珍視的人,守護那些珍視我的人。這也是我唯一能夠做的,唯一能夠給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