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情動(六)



氣氛有些怪異,亓槿與雲徹的一張桌子上坐了四個人,除了亓楠無知無覺地吃吃喝喝外,其餘三人都沉默地厲害。或許亓槿的異常已經不能算是異常了,自從遇見了雲徹以後他便不像是自己了。

他還記得第一次相見時,他從雲徹那裏看到了沉寂萬年的孤寂與悲涼,那麽熟悉,好似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可是分明又不是。隻可惜第二天他不得不回了禹城,便從此失了她的消息。第二次相見時她掩飾地很好,他已經認不出她了,可是即便是刻意地討好,他依然可以感受地到她身上那植入骨髓的疏離與清冷,他大膽地猜測她的身份,終是無果。到最後竟然發現她是母親朝夕不忘的閨密的女兒,也算是故人了吧?可是她分明是封閉了自己的心,比之三年前更加堅實不可摧毀,讓他招架不住。二十年了,第一次遇到了讓自己心動的人,卻從未這般挫敗過。

雲徹心下也有些悵然,自己多久不曾穿過紅色的衣服了,是啊,原本以為那是最後一次穿了,誰知道今日竟然沒有拒絕,就這樣穿出來了麽?

亓棉的心起伏不定,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然真的將雲徹接納了。他發現雲徹對自己比對七哥還要好,隻不過那無關愛情罷了。這樣的女子真的跟七哥很般配,以前雖說是為了七哥勉強接受,還是有些不甘,不過現在是真心實意沒有話說了。

“妾王錦茵見過七王爺、九王爺、十二皇子、雲姑娘。”一個聲音突兀地在四人麵前想起,四人一起抬頭,卻是誰也沒有說話。麵前的人兒同樣一身火紅的衣衫,跳躍如火,熱情如火。

亓楠眨了眨漂亮的眼睛,頗有些疑惑地道:“誰是雲姑娘?”

王錦茵頓時一愣,看了一眼雲徹,似乎不想開口,猶豫了一下還是回道:“回十二皇子,是七王爺的未婚妻。”

“那不是七嫂麽?”亓楠眨了眨眼睛,天真地問道。

王錦茵當時便被亓楠問住了,半晌才有些遲疑地答道:“是七王妃。”

看著王錦茵那不情不願的模樣,雲徹微彎了唇角,依然沒有說話。倒是亓棉有些不悅了,皺緊了眉頭,厭惡地道:“你來做什麽?”

“回九王爺,我與雲姑娘乃是故交,來與雲姑娘打個招呼,特邀雲姑娘一起表演節目為諸位助興,不知雲姑娘肯不肯賞臉?”王錦茵不急不緩地道,姿態有些謙卑,但眼裏卻毫無誠意。雲徹心中冷笑,這就是那日向暗閣買消息的目的嗎?嗬,還真是小兒科呢!名聲麽,她會在乎?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讓坐在那高位上的人看到孰優孰劣呢?

“你認為你有什麽資格讓七嫂與你一起表演?”亓棉毫不懂得憐香惜玉,沒有留絲毫情麵,讓王錦茵一時尷尬地無話可說。

雲徹好整以暇地看著,三年前的恥辱她可沒有忘記,若是王錦茵不來惹自己也就罷了,若是有人得寸進尺以為自己好欺負,那就錯了。

“九王爺,錦茵並沒有貶低雲姑娘的意思,若雲姑娘肯賞臉一起表演是錦茵的榮幸,錦茵感激不盡。”王錦茵也不傻,馬上就反應過來,謙卑地道。隻要能夠讓她出醜,自己先謙卑一些又有什麽關係呢?一會兒你們就會知道誰是魚目,誰是珍珠了。

亓棉以為她真的與雲徹是故交,也不好再趕她,臉色難看地轉過頭來看向雲徹,意思便是詢問雲徹的意思。

雲徹悠然地為自己斟了一杯酒,輕輕呷了一口,又為亓楠取了一塊點心,完全沒有看到王錦茵似的。

王錦茵尷尬地臉色有些難看,偷偷抬起眼來看了亓槿一眼,自始至終他不過睜眼看了自己一眼而已,然後依舊閉了眸子假寐,好似完全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裏一般。當時心裏有些憤恨,抬起頭勾起一抹自認為很是優雅大方的笑意,道:“雲姑娘,好久不見,仍然是那麽漂亮,錦茵受教了。”

“是嗎?”輕輕一句,分明是沒有任何情緒在裏麵,卻叫王錦茵渾身一顫,她突然發現雲徹好似變了,與三年前給自己的感覺完全不同了。

“王小姐莫不是忘了三年前雲徹是如何因為王小姐而狼狽不堪的麽?王小姐的鞭子果然很厲害啊!讓雲徹到現在都忘不掉,嗬——”雲徹涼涼的語氣讓王錦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她沒有想到雲徹會這般直接地說出來,那麽丟人的事情,她怎麽可能如此輕易地在七王爺的麵前說出來呢?問題是……

“雲姑娘說笑了,妾……”王錦茵試圖讓自己鎮靜下來,想要為自己推脫,卻被雲徹打斷了。

“幾位王爺與王妃都已經承認了本宮七王妃的身份,王小姐一口一個雲姑娘又是什麽意思呢?莫不是王小姐認為自己比本宮更合適七王妃的位子麽?”雲徹一邊把玩著酒杯一邊雲淡風輕地道,那無所謂的樣子好似個旁觀者。

“妾……”王錦茵一下子煞白了臉,她在心裏狂呼,她怎麽可以這樣輕易地說出來呢?“妾知道當年王妃對錦茵有些誤會,錦茵在這裏請求王妃的原

諒,還請王妃大人大量,不要跟錦茵計較。”

“不計較麽?”雲徹微蹙了眉目,一臉的疑惑,眸光不明地落在王錦茵身上,“本來是不打算計較的,隻是不知道王小姐為什麽刁難我,說什麽要讓我表演節目。當我是什麽呢,舞姬麽?”

亓槿已經睜開了眼睛,浩瀚的眸光將王錦茵包圍,王錦茵幾乎溺死在那眸光之中,強大的氣息讓她臉色煞白,“不,不是的,妾……”

“還是,王小姐想要我記起那些事情呢?我想王小姐應該是為那些事心中不安了吧?”雲徹似笑非笑地看著王錦茵,王錦茵連忙點頭,連連應是。

“那麽,我若是回報回去,想必王小姐心裏會好一些吧?可是,要怎麽回報呢?我記得我可是兩次在王小姐的好意下險險喪生呢!那種生不如死的滋味……”雲徹忽然頓住了話語,一臉淺笑地看著麵色慘白,早已經嚇得沒了理智的王錦茵,心情大好。

“是嗎?”亓槿突然開口,語氣是難得的陰沉,“來人,將她關進死牢。”

王錦茵一時間嚇得腦中一片空白,腿腳一軟,癱軟在地,連求饒都忘了。

亓槿的聲音不大,但是也不小,一時間有很多人都往這裏看。已經有人上前鉗住了王錦茵,雲徹卻忽然笑道:“這是我與王小姐之間的事情,王爺就不要管了。”

亓槿沒有說話,卻擺手讓抓住王錦茵的人退了下去。王錦茵的父親奔了上前,連連謝罪。王錦茵的父親是禮部尚書,叫王誌遠,長相還算是耿直老實,至少不讓雲徹討厭。不過,或許並沒有表麵上這麽簡單吧,畢竟他可是生了一個“好女兒”呢!

“王小姐,故交這樣的事情就不要再說了,我接受你的提議,跟你一起表演節目,或者說……接受你的挑釁。”雲徹雲淡風輕地道,好似完全不再意,也不管王錦茵與王誌遠難看的臉色,“好了,回去坐下吧!一會兒亓皇與皇後來了見你們在這兒就不好了。”

“皇上駕到,皇後娘娘駕到!”太監又尖又細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亓棉對雲徹的追問,連忙隨眾人一同迎駕。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呼聲震天,過耳之時引起腦中一片轟鳴。

“平身——”亓皇與皇後登上高位,掃了一眼大殿,在看到亓槿一桌時臉色變換了一下,隨即恢複了常態。

宴會終於開始了,雲徹並無心在表演的節目上,反而關注起身邊的小鬼來,又是布菜又是倒茶的。而亓楠則一心在節目上,那架勢就好像立馬要撲上去一樣,完全是小孩子的心性。雲徹卻覺得極好,這樣單純,要更加好好保護才是。

“……錦茵與七王妃合奏一曲《廣陵散》獻於陛下、娘娘,望陛下、娘娘喜歡。”婉轉的嗓音突兀地響起,雲徹注意時就看到那女子一身火紅色的衣衫立在大殿中央,嫵媚而張揚,此時眼角的幽光正看向她。

雲徹驀地勾唇淺笑,那笑容愈加明媚。此時忽而轉頭對亓槿道:“雒槿,不是驚豔鳳絕塵會參透音殺麽?我知道你也在研究,那麽,就聽仔細了。音殺絕不會無師自通,否則便是參悟也會走火入魔。”聽到亓皇喚自己,雲徹優雅地起身,緩步走至王錦茵身側,朝著高台之上盈盈一拜,道:“回陛下,雲徹今日確實是與王小姐約定共譜一曲。”

“好,那就開始吧!”亓皇大手一揮,立馬就有太監送上了兩架琴。王錦茵微微有些人錯愕,但偏頭看到亓槿正往這邊看著,心下一緊,立馬鼓起勇氣來,坐在琴旁率先彈奏了起來。而雲徹坐在琴旁傾心聽了起來,遲遲未動。眾人疑惑,這所謂的獻曲就是坐在琴旁聽別人彈麽?

忽而,雲徹動了。慢慢地,與王錦茵的琴音完全融為一體,配合得天衣無縫。就在大家享受這美妙的琴曲時,雲徹手下的節奏卻越來越快,越來越緊。王錦茵企圖跟上她的節奏,卻手忙腳亂,琴音混亂地幾乎聽不出調子。

“錚——”隻聽一聲,王錦茵手下一頓,琴上沾染了點點殷紅。她自知怎麽也跟不上了,隻得噙著手指退到一旁。

雲徹的節奏忽快忽慢,時而緊湊,時而放鬆。人仿佛被拉進了她的感情世界:**不羈,偏執任性,憤世嫉俗,讓人心悸。

“錚——”一曲結束。亓皇的眼睛眯了眯,看向雲徹的眼神愈加陰沉,如此偏執瘋狂,仿佛是從血液中迸發、是靈魂深處的共鳴,烙下了永恒不滅的印記;仿佛不燃盡最後一滴血液不肯罷休,一定要將這個世界顛覆,即便魚死網破也在所不惜,讓人內心惶恐,避之不及。如此女子,讓人敬重的同時也讓人懼怕。他在考慮,在她成長起來之前,是否要將她扼殺……

雲徹手下未停,輕緩舒暢的音樂緩緩從手指流瀉而出,漸漸地將大家驚駭激蕩的情緒撫平,帶入空穀之境。山之雄厚讓人仰望,水之舒緩令人平靜。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心靜也異樣地沉穩安詳,仿佛熟睡中的嬰孩,孕育於自然,長懷赤子之心

,淡看紅塵俗世。

琴音由**漸趨於緩和,慢慢地消失殆盡。忽而又起,清幽、舒暢的泛音曲調,表現著梅花高潔、安詳的靜態,仿佛置身於梅海,麵前潔白一片,美不勝收。然後,漸漸急促,雪花撲簌簌落下,仿佛要粉碎梅花的驕傲。梅花傲立於枝頭,桀傲不屈。

最後曲調一轉,夜色深濃,夜半行軍,十麵埋伏。當兩軍決戰之時,聲動天地,屋瓦飛墜。繼而金鼓聲、劍弩聲、人馬聲……聽著琴音,由最開始的興奮,繼而便是驚恐,就好像戰場廝殺的情景再現,除身經百戰的軍士之外幾乎都陷入了恐懼之中,有了泫然欲泣的姿態,甚至大殿上隱約可聞女子的低泣之聲。

“錚——”一曲終結,“雲徹以此四曲敬獻亓皇與皇後。”

亓皇的驚訝已經無以複加,在他的眼中雲徹不過是個孩子,小小的年紀竟然已經將情緒控製得這般好,若能納為己用,必然會是一大助力……

“好!”亓皇當先開口,不掩其興奮之色,撫掌大笑,“老七媳婦果然與眾不同,賞——”

雲徹淡淡地謝過聖恩,微垂著眸子立在大殿中央,情緒也沒有任何波動,好似這對於她來說再也平常不過了。而王錦茵則立在一邊臉色難看,袖中小手緊握,幾乎咬碎了銀牙。

“七王妃果然是寵辱不驚,連陛下的賞賜也不能讓你動容半分,小小年紀便擁有如此心性,不簡單啊!”皇後突然開口,笑意盈盈,那模樣是說不出的慈愛祥和,不過那話語確實別有深意的。“我還真是好奇七王妃隻是一介草民,這通身的氣派怎麽看怎麽都是家世不凡呢!”

“回皇後,雲徹自幼在民間長大,並沒有說過什麽隻是一介草民。”雲徹知是皇後看她不善,發難了。此時她若說自己是草民,那麽將來萬一揭發,即便不是欺君之罪也是不小的麻煩。“隻不過,娘親過世了,雲徹便獨自一人生活,多少年也習慣了而已。”

“哦,原來是這樣啊!那麽七王妃的家世如何呢?”皇後故作同情,殷切地道。

“七王爺,我可以說麽?”雲徹忽而轉身麵向亓槿,微微笑著,“我總覺得我占用了大家的時間,若是再說些讓人為難、傷心的事情,破壞了過年的愉悅氛圍,就不好了。皇後娘娘,您說是不是呢?那些家事我們可以私下裏來談談的,這是在朝堂上,我也不是犯人,在這裏總覺得像是在接受審訊,心裏有些壓抑。”

“確實是不合適。”亓槿忽然站起身來,緩步走至雲徹身旁,一手攬過雲徹的腰肢,毫不在意地道,“既然這樣,兒臣與臣媳就入座了。”

皇後氣得臉色有些難看,緊咬著牙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沒有想到,雲徹竟然有這麽大的膽子,竟然敢在大殿上拂了她的意。而且亓槿竟然真的來幫她,還是頭一次這麽完全不將她放在眼裏。

“站住——你們要去哪裏?”亓皇驀地開口,皇後才注意到亓槿與雲徹不是回席,而是向大殿外走去。亓皇的聲音已經隱含了怒氣,臉色不善,皇後暗暗在心中詛咒。

亓槿腳下未停,渾不在意地道:“乏了,兒臣與兒媳就先回去了。拜別父皇。”

亓皇氣得臉色鐵青,“啪”地拍案而起,憤怒地吼道:“逆子,你就是這麽跟朕說話的?”

雲徹身子一僵,想要停下腳步,亓槿卻毫無所絕似的,仍然閑庭信步似的往外走著。然而雲徹卻感覺到了他顫抖的雙手。

“陛下息怒,今日王爺高興就多喝了幾杯酒,已經醉了。陛下也知道,王爺年紀尚輕,不善言辭性子又有些執拗,實則是無心之過,並非被陛下不敬。還請陛下允許雲徹將王爺送回王府。”雲徹驀地掙脫亓槿的束縛,麵向亓皇跪拜道。

“哦?”亓皇臉色已經緩和了許多,緩緩坐下,“原來是這樣,那就退下吧!”

雲徹謝過,便回身攙扶著亓槿,亓槿也未拒絕,兩人便一起離開了。

馬車上,亓槿閉目靠著,安靜地出奇。而雲徹則挑簾看著車外的夜景,心情竟是異樣地安詳。這樣的感覺雲徹也說不清楚是什麽,好像隻要亓槿在身邊,即便是一句話不說,也不會覺得尷尬或是孤單,就像是認識了幾千幾萬年,彼此心照不宣。

“雲徹……”亓槿突兀地開口,瞬間打破了寂靜,也打碎了雲徹心中的美好,她忽而覺得自己蠢,怎麽會有那種感覺呢?明明自己與他就站在兩個對立的立場,應該充滿了戒備才對啊!

沉默,雲徹有些懊悔,甚至是——憤怒,不明所以。

“……為什麽刻意緩和我與父皇的關係?”半晌,亓槿又道,“我不是為了你才跟父皇那樣對立的。”

“我知道……”雲徹心中苦澀一笑,麵上卻仍是雲淡風輕,“可是,你不能連累我啊!別人可不是那麽認為的啊!”

亓槿張了張嘴還是放棄了,他也不知道為了什麽,其實那是他第二次在大殿上公然與亓皇對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