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鏡危機_第01章 生命搖籃(1)

中國,2004年。

一隻蝴蝶振翅而飛,在夕陽下飛往撫仙湖北岸的帽天山。蝴蝶越過綿延山嶺、盤山公路,飛過發掘出古生物化石的土褐色頁岩麵,翩翩飛舞在磷礦廠的上空。那些開采出來的磷礦石一座座露天堆放,仿佛在山巒綠樹間割裂出來的一道道傷疤。

“最後一次警告!停止暴力抗拒執法,立刻撤出礦洞。”

擴音器震響,對著礦洞發出嚴厲警告:“采了磷礦,毀了化石,破壞自然生態,遺禍子孫萬代。這是國家政策絕不容許的。郭雲山,你不要妄圖和政府對抗,勒令你無條件撤出礦洞。”

這是采礦禁令期限的最後一天,酷熱的下午。磷礦拆除聯合執法隊的人持械嚴陣以待,重重圍住雲山礦業的這個礦洞。拆礦隊的總指揮榮坤死死盯著礦洞,臉色鐵青,猶如與潛伏黑暗中的野獸對峙。

帽天山蘊藏世界級的古生物化石群,磷礦開采嚴重破壞化石岩層,榮坤係縣國土資源局副局長,帶隊查封保護區周邊的全部磷礦開采企業。前程順利,除了最後這一處礦廠。礦主郭雲山帶著全家老小退守礦洞,用卡車、推土機、柴油桶、鐵鍬、碎石錘及一切能用上的工具堵住洞口,頑固抗拒執法。比起其它礦廠的一擊即潰,這個礦洞就像咬死在斷骨上的鋼釘。

“頭!咋辦?”拆礦隊的副隊長放下擴音器,看向榮坤。

斜陽耀眼,人都仿佛被騰騰熱氣催眠了,現場凝結暴風雨來臨前那種令人窒息的死寂。榮坤感到血壓驟升,血液如海浪從心髒湧到大腦左後方,引發陣陣刺痛。主宰別人命運帶來的興奮感被失控的局麵消磨殆盡,忍耐到了極限,榮坤抬手往前一揮。

無論郭雲山這顆釘子有多硬,剖肉剔骨,今天都要撬出來。

副隊長一口氣喝下半瓶水,將空瓶子砸在推土機滾燙的鐵殼上,帶領拆礦隊衝上去清除堵在礦洞口的障礙物。

礦洞內。

郭雲山在石壁上鑽鑿出一個炮眼,慢速運轉鑿岩機,停鑽後關風關水,在炮眼內放入炸藥,連接導爆管、啟爆針、爆破母線和擊發器。完成後,他把起爆器交給侄子郭小雙,進行充電檢查。他抬眼環視礦洞。

礦洞裏有郭雲山年邁的父母,八十六歲的祖母,七個本家親戚幫工,還有他的兒子。臨近晚飯時分,大家在臨時搭建的爐灶上忙碌著做飯,泡米、燒水、切菜……郭雲山的目光落在兒子小海的身上。這孩子個頭瘦小,脖子細長顯得腦袋偏大,正低頭看著作業本發呆,似乎遇到了天大的難題在冥思苦想。兒子懂事的早,但從去年孩兒娘病逝後表現出讓人擔憂的孤僻。等眼前這事過了,假期裏該帶這小子出門瘋玩一趟。郭雲山心想。

“叔,狗皮子動手了。”郭小雙聽到洞口處傳來響動,出聲提醒。

郭雲山收回目光,大步走出礦洞。他麵對衝過來的拆礦隊喊道:“洞裏埋了炸藥,誰敢進來就啟爆。”

十多個執法隊員猛地收住腳步,震驚麵麵相覷。誰也想不到郭雲山竟然不擇手段拚命護礦,就像要挖他的祖墳鞭屍。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樣拖延一時毫無意義,在國家法規的鐵拳打擊下,抗拒越大付出的代價越重。這家夥瘋了?

“炸個屁,你嚇唬誰啊?”副隊長厲聲說:“有路不走自作孽,我就不信,你敢炸死你爹媽、你祖奶奶?”郭雲山目光如錐刺向榮坤,“貪贓枉法,隻手遮天作孽的是這個贓官,老子今天就拚了。”

榮坤避開郭雲山的視線,命令:“抓住他,拿電棍打倒。”

“轟隆!”陡然一聲震響,礦洞附近的機械維修車間發生激烈爆炸。

爆炸掀飛屋頂,幾片變形的彩鋼瓦怦然落地。眾人失聲驚叫,料不到郭雲山竟敢動真格。副隊長的手掌一哆嗦,摔了擴音器。“這是警告。”郭雲山語氣平淡,但神色決絕讓人不容置疑,“小雙拿著起爆器,聽我發話。誰再往前走半步踏進我的地盤,結局就是同歸於盡。”

榮坤震驚失色,以防萬一,他急忙擺手示意副隊長帶人往後撤。

聽到沉悶的爆炸聲從洞外傳來,小海抬頭看向郭小雙,見堂兄擺弄著起爆器。“哥!危險!”小海的眼瞳流露出恐懼。

“別怕,炸藥放的少,咱們在安全距離外傷不到的。”郭小雙光著粗壯的膀子皮膚黝黑,神情不以為然說:“最多崩飛幾塊石頭,嚇尿外麵那些狗東西。沒事的,你隻管做作業。”

“噢!”小海把注意力放在作業本上,但對堂兄拿著起爆器的大手畏懼不減,以至有些走神。忽然間他莫名心慌,感到脊背發冷,仿佛一股涼風吹過悶熱的礦洞。小海下意識轉頭看,見一團光暈掠過山腹那邊的礦道,一閃消失,刹那間黑沉沉的礦道深處浮現出什麽東西。就像無數的怪蟲浮在半空中,仿佛蕩漾在水裏,拖曳出一絲絲流光,還發出噝啦的細微聲響,像是在撕一疊試卷的聲音。

怪異蟲子密密麻麻匯聚波動,浪潮般突然洶湧撲向他。

落日近山,光線迅速黯淡。

榮坤驚魂甫定,轉念閃過一絲狂喜。聚眾抗拒拆礦,最多是行政拘留和罰款,但使用爆炸物威脅對抗執法,那可是刑事重罪。事態嚴重升級,郭雲山這次不死也要扒層皮,怨不得誰。但事情攤在他手上,還得先嚐試溝通解決。榮坤壓住喜色,挺著肚腩走上前說:“郭老板,我跟你遞個話,單獨的。”

“停!”郭雲山盯著榮坤。

“郭老板,你想幹嘛?非要把事情鬧大?”榮坤應聲停步。

郭雲山不吭聲,斜瞅著他。

榮坤的怒火騰起來,頭越發疼。如果手上有槍,他絕對毫不猶豫地拔出來,朝這雙令他無比厭惡的眼睛開火。不管什麽事,隻要郭雲山摻和,立刻變得一團糟,讓他不如意。就像現在,原本可以好說好散,揣著停礦補償費散夥,讓他也好交差收場,但現在卻非要鬧大事,這不是拿嘴插豬圈,自個找死嗎? 榮坤壓住火頭,用最溫和的語氣說:“凡事不要做絕了,我們談個條件,如果這事到此為止,封礦補償費數額還可以商量,我盡力去協調……”

郭雲山充耳不聞,目光越過榮坤,落在附近的推土機上。

那是十一年前,郭雲山購買的一台卡特 D7推土機,他開始在磷礦廠承包土石剝離工程。讓他驚喜的是,這台二手推土機的質量相當穩定,耐用,力大,幹活兒有勁,用了六年才維修,為他創造了豐厚的利潤。後來,他又買了一台卡特320C挖掘機,搭檔成為他闖蕩磷礦市場的開采“金剛”。事業飛速發展,他從幫別人幹活,再到經營磷礦開采,不斷壯大團隊,致富之路越走越寬。

郭雲山今年三十六歲。老人常說男怕三六九歲關,人很容易栽在這個坎上,天災無常,人禍難避。他這個從貧窮小漁村走出來的創業英雄,雲山礦業的老板,省優秀企業家,縣納稅大戶,如今的路似乎走到了盡頭。

“……郭老板,你一個人鬥不過組織,鬥不過天。”

榮坤遊說:“拿了錢,哪裏不能安身?像你這樣的人才,省城才是你暢遊的大江大海,何必憋屈在這個小縣城?我知道你一直埋汰我,但沒關係,我能理解,人呐,誰不為自個著想?他人即是地獄。拿了錢,我們一走兩散,誰也不用看誰的臉色。就這樣吧,一百六十萬,足夠你賠貸款了,這是最後的底線,你願意就點個頭。說實話,我也熬不住了,上周醫院檢查,我的高血壓還是下不來,這個人啊,活著累,指不定哪天身體就突然垮了,爭來鬧去沒意思,不如多陪陪家人,健康平安才最重要。”榮坤說得口幹舌燥,但見郭雲山神情飄忽,他皺眉喊了聲:“老哥,你回句話,到底成不成?”

“通知縣委縣政府領導來談話,要不就叫殯儀館的人來收屍。”郭雲山從遠處收回目光,轉身走進礦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