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一章 母親

“都說你長得清秀,可比起你媽來還是差上那麽一點。”外婆每次翻看家裏的黑白照片,都會來上這麽一句,語氣甚是惋惜。

葉清歡記憶中的母親的確是個美人兒。她頸項潔白修長,烏黑的頭發高高挽起,眼梢微微向上吊著,像一尾媚惑的魚。

年幼的葉清歡與母親住在縣昆曲團的舊樓裏——母親本是當地最掐尖的昆曲演員,唱腔扮相都是一流。隻是在這個浮躁的年代,人人都喜歡熱鬧華麗的東西,誰還有時間靜下心來品味那些悠長的唱腔與清冷的韻律呢?

昆曲團的演出很少,母親大部分時間都是落寞的,她總是習慣點上一支煙,一個人立在牆角發呆。多少年後,葉清歡的腦海中依然記得這樣的一幕:黃昏破敗、潮濕的樓道裏,有人在生火做飯,煙很嗆,而母親就立在那滿是油漬的牆邊,立在夕陽的最後一點光暈裏,她濃豔的繡滿大朵大朵銀色花苞的暗紫色旗袍顯得與這樣的環境是那麽的格格不入;她的手指白嫩纖細,蔻丹的顏色恰是外婆家小鎮上薔薇的顏色,紅得熱烈恣肆,仿佛不趁著今天怒放,明天就會馬上凋敗一般。

不時有住客從母親身邊經過,投來異樣的目光。這棟樓裏以前住著的多是縣昆曲團的職工和家屬,與母親不同的是,他們知道昆曲團的破敗不可挽回,開始理性地回歸生活,在歌廳裏跑場子或是將房子租給民工,然後舉家去了南方;而母親卻不願意這麽做,她始終沉浸在《牡丹亭》《西廂記》的夢裏,遲遲不願醒來。昆曲團的演出越來越不景氣,工資拖欠的事情也常有發生。幸得外婆外公隔三差五帶些米和肉過來,葉清歡與母親的生活才得以磕磕碰碰地繼續。

樓道裏的住客與母親素無交集,對待母女倆的態度也算不上友好,那些成年男人望著母親的目光裏更帶著一些別樣的味道。彼時葉清歡尚不到8歲,還未諳人事,但早慧敏感的她已經能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那種味道,就像一隻饞貓對著桌上的一盤紅燒鯉魚,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日子像流水一樣淌過,多少個夜晚,葉清歡從夢中醒來,發現母親仍沒有睡。她倚著木窗,癡癡地看著月亮,像是在等待什麽。也許就是從那時起,葉清歡開始知道自己的母親和別人的母親不一樣——別人的母親望著兒女的眼神就像蛋糕上的雪白奶油,柔軟得仿佛要馬上融化一般。而她的母親,卻總是冷冷的,淡淡的,眼神充滿疲憊與憂傷。當然,有時母親也會將葉清歡摟在懷裏,唱《遊園驚夢》給年幼的清歡聽,並將冰涼的吻印在清歡的額頭上,她的嘴唇有幽幽的香味,像午夜綻放的蘭——這是葉清歡童年最開心的時候,她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安全感。許多年後葉清歡知道母親仍然是愛她的,隻是與她相比,母親在這個世界上似乎還有更愛的事物,比如昆曲,比如那個帶走母親心的男人,比如那些虛無縹緲的夢境。

葉清歡記得那天,母親從劇團回來後很開心,她手裏拿著一封信,蒼白的臉上顯出久違的紅暈。晚飯後,母親坐在燈下,將信紙小心地鋪開,讀了一遍又一遍。她用塗著紅色蔻丹的纖細手指輕柔地撫摸著紙上俊逸的字跡,如同撫摸一個久違的故人,她那嬌媚的眼睛像含著一汪水,卻又透著無限的幸福與希冀。將那封信看了很多遍後,母親小心地把它收在枕頭底下。然後,擦了擦眼睛,轉過身來抱住在一旁發愣的清歡。她撫著清歡柔順的黑發,在這個乖巧的孩子耳邊輕輕地說,“歡歡,你爸爸要回來找我們了!”

“爸爸,爸爸!”葉清歡喃喃地念著這個詞語。小時候,看到鄰居的孩子坐在爸爸肩頭,她也曾一遍遍地向母親追著要爸爸,而母親總以沉默來應答,就連最疼愛她的外婆,每次也回避這個話題,仿佛她從來就沒有過爸爸。於是,漸漸地,葉清歡也不再提起,她將這個名詞藏在了心底的最深處。可是今天,母親卻突然告訴她爸爸要來了,葉清歡小小的心頓時漾起了一些異樣的情感,那情感中混雜著些許的歡喜、驚訝、期盼,但更多的是無來由的害怕、擔憂和彷徨。

母親這幾天顯得格外高興,她脫下了那些紫的紅的天青色的旗袍,換上整齊的淺灰色套裝;她洗去指甲上豔麗的蔻丹,翻箱倒櫃找出一個碧綠的鐲子,套在玉一般的手腕上。她迷離憂鬱的眼睛格外明亮,散發出葉清歡從未見過的奪目光芒。直到很久以後葉清歡才明白那種光芒意味著什麽——有些女人天生是為愛而活著的,沒有愛的滋潤,母親就是一朵枯萎的花;有了愛,她才會盛放。

三天後,一輛黑色的車停在了縣昆曲團宿舍的樓下,母親站在公共走道上遠遠地看到了,一朵甜蜜的微笑綻放在她紅豔的唇上,露出一排晶瑩的牙齒,顆顆潔白,像珍珠一樣在太陽下閃著光。母親整理了下頭發,然後準備快樂地向著樓下奔去,而這時車裏的人也已經走了出來,站在母親身邊的葉清歡看得清清楚楚,那不可能是爸爸,因為從車裏走出來的竟是個衣著高貴的中年女人。

母親停住了腳步,她明亮的眼神又重新變得迷離渙散起來。那女人卻提著坤包,優雅地走上了樓。

“他不會來的!”女人站到了母親的麵前,眼神淩厲,有種居高臨下的不屑和鄙夷。她將母親從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冷冷地一笑:“你倒是挺癡情啊,守了他這麽多年。”

“我……我隻是想見他一麵。”一貫高傲的母親,突然顯得那樣無助。她一隻手扶著走道欄杆,臉上的紅潤褪去,一片慘白。

“他是有家室的人了,你有什麽資格?”女人走到近前,反手就是一個耳光,“啪”,母親臉上留下五個鮮紅的指印。

“不要打我媽媽!”葉清歡撲了上去。

“哎喲,原來連野種都有了!”女人一把將葉清歡推開,“以前他選擇了我,現在也是一樣!他永遠都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母親一句話也不說,她隻是呆呆地在風中站著,仿佛整個世界從此再也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沒有我,他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嗎?而你,能給他什麽?請自重一點,陳霜女士!”女人依然喋喋不休地說著,這時樓道上圍過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母親成了一個被圍觀的小醜,她烏黑的發髻被風吹亂了,而臉上的紅印在陽光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刺眼。

葉清歡無助極了,她大聲地抽泣著,然而母親卻依然呆呆地在風中站著。那天後來發生的事情葉清歡已經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她隻知道那晚母親在走道上站了整整一夜。

在走道昏暗的燈光下,她那柔弱而又高傲的母親迎著風一遍遍地唱著《桃花扇》中的片段:

滿樓霜月夜迢迢,病臥空樓恨未消。

行影相伴傷別離,血痕一縷在眉梢 。

狠心揉碎如花貌,換得我無瑕白玉命一條。

我也曾桃夜渡口把侯郎找,

我也曾燕子磯頭憶吹簫,

又誰知秋風秋水愁煞人,化作血淚逐雪濤。

“媽媽,媽媽,進房睡覺吧!”葉清歡哭喊著,將單薄的身體靠在母親的肩膀上。

“這麽晚還發瘋,別人還睡不睡!”隔壁家裏不時傳來咒罵聲,可母親渾然不覺,她依舊投入地唱著,從如泣如訴到聲音嘶啞滴血……

第二日,母親把葉清歡送到了外婆家,而後決絕地一個人離開了這座城市,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