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9章

過了很久,照浪方回到崖上,手中持了一物,“啪”地丟給紫顏,冷冷地道:“原來你騙我,拿這東西好費工夫。”紫顏歡喜地拿著它,笑道:“我本想再跳一次,可城主必會再次相救,兩次救命之恩就還不起了。”

“哼,你不問我為何追來?”照浪望了他手中之物,不解地搖頭,“竟費心管他人閑事!”

紫顏斂了笑容,閑閑答道:“城主要想我死,又何必救我?既不想我死,就請陪我多玩一陣。”濃霧灑在他的雙眸,黛色睫毛掩映的沉鬱心事,是照浪看不透的執著。

此時照浪如嗜葉的蠶,切切磋磋於心頭齧咬,陪他玩下去嗬,就這樣燃起漫山烈火,醉生夢死。

兩人對望,紫顏的一顰一笑、眉梢眼角看得這般分明。要記住的是這張容顏嗎?照浪自問,千裏相隨,他拋下榮華富貴找尋的是一個真相,他要撥開迷霧見到蜿蜒在深處的謎底。可是多少次都看不夠,對麵這人始終有百看不厭的色相,有時,竟不忍心戳破那層麵皮。

聲色迷離,惑的是眼,亂的是心。

紫顏回到居所時,長生已等到不耐。

“少爺!驍馬幫和興隆祥的人要走了!”長生急急奔過來,遞上一身茄花秋羅衣,“夫人已經打扮停當,就等少爺去赴宴了。”

赴宴。青姨剛出殯,就放這些人走。紫顏的唇角挑起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按了按藏於衣袍下的那件物事,是時候看一場人情冷暖,聚散離別。

長生眨著眼,紫顏的身上有股殺氣,站近了就要撲殺過來似的,眉眼掃到覺得生痛。他遲疑地問:“少爺……你怎麽了?”

“哦,沒什麽。長生,跟我去看戲吧。”

笑眼彎彎仿佛平日模樣,長生卻感到有點不同。是錯覺嗎?殺氣如遁跡的蛇溜回草叢,僅餘被驚動的雜草在心頭簌簌作響。忍了半晌,長生說道:“少爺,你好像變得不太一樣。”

“是嗎?”紫顏眼中掠過一道精芒,轉瞬化作了滴水的溫柔,拍了拍長生的肩,“走吧,去了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絲弦聲動,歌舞流光。

孔雀杯,瓊花酒,欲醉不肯見白頭。鑲銀雕漆的茶盅,彩釉水晶的酒盞,席上觥籌交錯,其樂融融。承天領了皓月穀十來位長老,頻頻向驍馬幫、興隆祥及其他商隊勸酒,側側與螢火在角落冷眼旁觀。

紫顏到時,側側詫異地抬頭,今次他竟穿了她挑選的衣裳,沒有多加挑剔。輕咬了唇,她粲然含笑起身相迎,螢火略一遲疑,垂手低首跟隨其後。

“是紫先生到了。”承天笑著捧杯走來。金波玉液喜氣動人,穀中是太平盛世,並無絲毫值得擔憂。席間諸人皆把目光匯聚,見著了如畫中走出的神仙般的人,就像入夢。

紫顏並不接杯,平靜的語氣裏隱藏驚雷,“置殺人凶手於不顧,各位倒也喝得下酒。”他緩緩環視全場,眾人隨他的注視停杯。酒中滋味嗆人,彼此心頭均嫌酒烈了,茶苦了,弦樂刺耳,歌舞礙眼。唯有眼前這尊身影,恰到好處地打破了苦心營造的平衡。

興隆祥會主風瀾年過四十,老成持重,寡言少笑。他頗為倚重的侄子風柳性子卻急,按耐不住跳出來應和道:“先生說得極是,我興隆祥要走也正大光明地走,朱弦失竊一事請務必查個水落石出,不能讓我們不明不白地回去。”

側側微轉過臉,低聲道:“我用你的一件胭脂雪袍子,和他們換了十二隻刻花金碗、一對三彩獅子、一把螺鈿紫檀阮鹹,還有一隻雙麵鏤空的鎏金香囊,這就給你換上。”

紫顏“嗯”了一聲,關切地望著承天要如何作答,似乎沒聽見側側的話。長生暗想,若是在往常,少爺聽到他心愛的猞猁猻袍子被側側換掉,絕不會這樣無動於衷。究竟出了什麽事,令他這般投入動容。

承天拂了一把額前的劉海,發下是悒鬱的雙眼。如同找不到水源的憂傷獅子,他怔怔歎道:“整個穀裏搜尋遍了,重明那廝早不知去向,或許,朱弦已被偷出穀去了。”

紫顏清瀅的眼眸亮了亮,長生心如明鏡,是了,少爺必知道了重明的下落。此趟他是有備而來,不辭辛苦地走到這裏,少爺不會僅為了取一件異寶這樣簡單。長生的心咿呀劃過一個音,依紫顏的心性,每一舉動都可能有背後的深意。朱弦雖價值不菲,卻絕非他物完全不可替代,他苦苦追根究底又為了什麽?

驍馬幫二幫主景範此刻開了聲,若說其他人是陷在井中的蛙,他便冷如崖上的鬆,語氣有不容置疑的堅定。

“我們今夜就走,有本事各位隻管來搜身。耽誤了行程,十兩朱弦也補不來。”

風柳輕蔑地答道:“要是你們大幫主在此,你恐怕不敢背負偷竊的惡名上路吧!”

“你再說一遍看看……”景範言辭雖利,語氣卻不溫不火,“你們會主尚未開口,哪有你這小狗咆哮的餘地。”

風柳氣得就要上前,被承天遞過一杯酒,勸解道:“罷了,是我這穀主不稱職,律下不嚴,鬧出這場風波。唉,我再派幾隊人馬出去搜尋,看能不能找到別的線索。”

風瀾與景範對望一眼,別無良策,隻得走一步看一步。

紫顏嗬嗬輕笑,一出口又是煽風點火,“縹緲林那處,要多派人手才好。”承天覺出不對,向他走過來,直視他道:“先生何出此言?”風瀾與景範皆是老狐狸,聽出別樣意思,紛紛湊近。

“哎呀,沒什麽,”紫顏搖手,笑容無辜天真,像未經世事的少年,“那裏路不好走,早上我差點摔了下去。”承天勉強笑道:“先生為何亂跑,縹緲林多霧,又臨懸崖,最易出事。”暗想明明派了好手看守,怎會放紫顏入林,當了風瀾與景範的麵卻不便提。

風瀾朝紫顏抱了抱拳,客氣地道:“先生進縹緲林,可曾見到什麽稀奇物事?”他深知紫顏來曆非凡,絕不會無的放矢在席上胡亂說話。一個人唱戲不若有人幫腔,因而立即搭話。景範麵露微笑,顯然與風瀾想的一樣,出事後兩家俱派人查探過,因縹緲林地勢險惡人跡罕至,搜尋的人很快迷了路,沒想到弱不禁風的紫顏竟能找出線索。

眾目睽睽的焦點。

側側安然睇視,紫顏永叫人舍不得移開目光,炫目靡麗的衣飾再恰當不過地成為矚目的中心,這是她心上翻雲覆雨的那個人。

“我找到一個人。”紫顏察言觀色。眉尖輕蹙或是眼角微闔,哪怕是心頭的戰抖與掙紮,逃不過洞若觀火的眼。

承天一驚:“你是說……重明?”

風柳大喜:“哎呀,真的嗎?快帶他出來,問清楚是怎麽回事。”

風瀾與景範看得見彼此眼中的驚詫。宴席外有十數名皓月穀的守衛,他們怎會沒瞧見被追緝多日的重明?等不遠處一個不聲不響的藍衣少年取下臉上的麵具,眾人才驚覺出聲,那真是如假包換的重明。

在人群後赧顏低頭的重芳猛然抬頭,哥哥。佇立在席前那個挺直的身影是他?背負了叛徒的罪名,他還敢走到大庭廣眾之前,那麽,是到了昭雪冤情的時候了。

守衛齊齊湧上前,把長槍架在重明脖子上,鋒利的槍口對準了他。重芳大呼:“不要!”幾個長老竊竊私語,末了,對承天道:“問清那小子當晚之事,為什麽阿青會死在他的刀下!”

一穀之主承天浮起煦暖的笑容,像是情人呢喃細語,柔美的聲音傳入耳膜時連側側亦覺心動。重明就這樣目瞪口呆地望著穀主,聽他說道:“來,告訴我,究竟那晚發生了什麽?”

景範心神搖簇,側目看見螢火中指一彈,心下忽地警覺。承天用的是惑音之術,若不是紫顏手下這人警醒,恐怕連他也要著道,急忙攝定心神。側側沒想到承天有此本事,一時不慎有些恍惚,被螢火點醒,立即神誌清爽。螢火瞟了一眼紫顏,他一動不動定睛對了承天,眼眸湛明澄亮,沒有被迷惑的跡象。

重明如同中蠱,眼神呆滯地凝望空處,喃喃地道:“那夜是我輪值,走到蠶室外聽到有人和青姨發生爭執,就進屋查看。結果見到穀主用刀脅迫青姨,我以為看錯了,走近嗬斥兩聲,青姨伺機去奪穀主的刀……”

“混賬,你信口雌黃!”承天沒想到重明中了惑音之術,仍然直指自己,不由惱怒開腔。一旁的長老肅然道:“等他說完。”承天冷哼一聲,雙拳緊握,紫顏眯著眼若無其事地笑著,一副等了看好戲的架勢。

“穀主反手用刀柄一劈,撞在青姨額頭,令她暈了過去。我見狀急了,抽出佩刀質問於他,他卻狠狠一刀插在我腹中……”重明說到這裏像是失去了意識,語聲低如異蠶啃咬海合歡,終不複聞。

宴席上的奏樂尷尬停下,有人不小心碰著了琴,喑啞地曳過一個音,就像熱鍋裏澆了太多的油,“呲”地濺在每個人心頭。孰真孰假,是非難辨,茫然看去誰都像戴了麵具,有另外的一張臉。

風瀾與景範一臉狐疑,幾位長老沉思不語。長生隻顧偷看少爺的神色,側側發覺他的異動,瞥了紫顏一眼,暗想:“莫非他今早走了一遭,就知道了全部真相?”心下雖是不信,可今次他分明與往常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