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8章

纏了茯苓熏染過的紅羅,一支黃蠟無聲地在青花燭台上燃燒,永遠要以落淚來證明存在。看到側側不知底細地打聽此行的遭遇,紫顏收拾情緒,微笑著抹去心頭細碎淩亂的優柔。

“傷口上沒查出什麽。我要進山一趟,你們去為那蠶娘送別吧。”

側側蹙眉,“山裏蛇蟲蟻獸的,叫螢火跟著你。”

紫顏一揮衣袖,姽嫿所贈的香囊登即散出咄咄香氣,是這樣的銷魂攝魄。側側圓睜了眼愣愣嗅著,怪哉,明明是好聞至極,為何寒自心生?甚至禁不住他的秋水神光,龍泉霜雪般欺壓過來。劍鋒一樣的眼神,連螢火也驚了神。

長生更是怕,不知少爺怎轉了性,要去深山裏披荊斬棘,想到這裏摸出匕首,道:“少爺,路上雜草多,要不要稱手的兵器?”紫顏莞爾,拍拍他的臉,笑道:“我又不去挖寶,隨便走走罷了。”招呼螢火道,“你陪著少夫人和長生,驍馬幫和興隆祥的人今次也來,我不想和他們有任何衝突。”

側側聽見,眼珠一轉,道:“對了,我們帶了多少貨物,不如和這兩家交換看看?朱弦換不到,有其他的好玩意也成。”紫顏點頭應了,有商隊絆住側側,他就能安心做想做的事。

紫顏獨自一人尋到重明的家中,僅有一個獨院,三間正房。一個頭紮紅巾的少女正在喂豬,眉宇間鎖著淡淡的憂愁。她心不在焉地望著小黑豬,喃喃自語像是在傾訴什麽,以致當紫顏走到麵前仍沒有發覺。

“你是重明的妹妹?”在紫顏看見她的同時,亦於瞬間透析了她的命運,知道了一個更可怕的事實。他心下歎息,宿命啊宿命,究竟要讓他窺見多少人生中的無奈?

少女跳起來,警惕地拎起手上的泔桶,看清紫顏一身華衣後,無措地把它藏在身後腳下,慌亂點頭。等最初的緊張過去,她懷疑地打量紫顏,道:“你不是我們穀裏的。”

“我是穀主的朋友,想問一下當日之事……”

“沒什麽好說的,我哥哥已經……不見了。”她的淚就要奪眶而出,但她飛快地轉身,忍住了淚往屋裏走,“等抓到他,你們就會得到想要的,不要再來煩我!”

“砰--”房門大聲地關上,隱約有抽泣聲傳來。

三隻小黑豬迫不及待地衝到紫顏腳旁的桶中搶食,“嘩”的一聲打翻了桶,泔水流了一地。紫顏輕巧地跳過,幾下閃到門前,大門漆光黯淡,家中清苦是重明相助外人的原因?身為穀主的承天大概永遠不會與這些牲畜打交道。

“你,覺得你哥哥會做那樣的事嗎?”他知道她就在門後,聽得見一顆心的絕望,便把原本打算告訴她的更多真相掩埋於心。沉默了好久,紫顏輕輕喚她:“我知道你聽得見,告訴我,你哥哥會殺人嗎?”

“不會。可是我信有什麽用?”她聲音嘶啞地哽咽。

“你叫什麽名字?”

“重芳。”她幽幽地從門後吐出兩個字,開了門。

“來,告訴我你哥哥的樣子,讓我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

如果無法說出重明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如果重芳知道她注定不能和兄長相依為命,那就讓她在回憶裏想起哥哥點滴的好,再一次於畫像中觸摸他的存在吧。

隻是,紫顏捫心自問,他會看錯嗎?知人識麵,看透善惡禍福,他竟真的信麵相可以訴說過去未來?相有前定,但心念可改。可惜每每他於事後扼腕,來不及挽救一張張已逝的麵容。

斯人已去。在繪完重明的像後,紫顏更清晰地察覺到這點。假設盜走朱弦的重明已死,那麽價值連城的朱弦,會在誰的手中?

他不禁往屋外繁茂的叢莽看去,如果皓月穀的大地是一張麵容,他要查看是否有易容過的痕跡,他知道真相就在這片叢莽的深處。曾經發生過的任何修改,他會一絲一線地找出來。

告別重芳後紫顏走入林中,清涼的氣息與微溫的陽光一齊撲麵而來,指縫裏看到的天有一層七彩的光暈。泥土淤黑鬆軟,踩一腳就像陷在青絲堆裏,伴隨輕微的草葉折斷的聲音,令人心情平靜。行到背陰處,隨意可見細小如粟的淡紫色小花,若挖出下麵的根便是一品貴重的人參。皓月穀的寶物並不止異蠶一件,然而都比不上它那般價值千金。當一件異寶發出的光輝遠遠超越了他物,世人的眼睛就隻會看見它而已。

異蠶最愛吃的海合歡,巴掌大的葉子如絲綢綴滿整座山穀,仿佛能聽到異蠶蟋洬的咬齧聲。切切,切切。紫顏伸手撫摩,猜想青姨在背井離鄉後到此地飼養異蠶的心情,一個重生之地,一種懷想的遺憾。

而重明呢?本該是他守護的家園,卻輕易舍棄了?他的佩刀毅然砍向了青姨,盡管在紫顏看來,少年人的麵容並無猙獰。那麽,殺意迸發於一念間?唾手可得的財富,歪曲了人原本純真的笑容。

重明,如果你已死,你在哪裏?紫顏抬頭眺望綿延的林木,不盡的綠色寫滿生的渴望。他淡淡微笑著,飄然的身影猶如白霧漫進了綠紗帳中。

緊隨其後,隱隱有一條淡青的影子掠過。

走了不多時,前方的林木裏忽然長出兩道人影,齊齊將紫顏攔下。

“穀主有令,任何人不得擅闖縹緲林。”

持槍的兩個年輕守衛未曾想會遇到外人,一怔之後,麵色添了凶狠。在紫顏看來很是色厲內荏,經不得觸手一碰。

“哦?”

紫顏的笑容裏有深深的魅惑,兩個守衛不解地瞪了他看,漸漸地發現他的臉褪去了血色。是地底潛上來的幽靈嗎?兩人心中的懼意剛剛浮起,便見承天立於麵前,威嚴地對了他們蹙眉。

“連我也不能進縹緲林嗎?”不可侵犯的聲音如震雷炸開。

這是如假包換的穀主!兩人急忙跪地,恭敬地讓出道來。紫顏一笑,如幽香飄過,拋於身後的兩人始終不敢抬頭。

又行數十步,他停下,猛然向後望去。林木默默地陪他靜立,這是一個被人遺忘的所在,隻有他一個人與天地共呼吸。山色寂寞。腳下越發柔軟脆弱了,仿佛一踏就會折斷草葉的莖脈,聽到暗暗的哭泣。紫顏環顧四周,白色煙塵悄無聲息靠近,林中已然起霧了。

林如其名,他進入了一個巨大的迷宮,看不見遠方的路。而他偷偷竊笑,胸有成竹地邁出了一步。

懸空。

下落。

他竟不知不覺走到了懸崖,被溫柔的大地和漫天的迷霧欺騙了眼睛。紫顏的身子淩空直落!

他,看見了,風。

一根雪白的鞭子飛出,如蟒蛇卷住了他的身子。懸崖上逐漸現出一個人影,居高臨下地望向紫顏。這個人就像猛虎立於山頭,白雲亦在他腳下匍匐,紫顏仰起頭,空出手招呼道:“喲!”

一聲冷冷的鼻音。猶如俯瞰群獸時的眼神,那人低頭,不屑地搖動手中的鞭子,嘲弄地說道:“你也會有今日?”倨傲的口氣別無分號,正是照浪。

紫顏不語,狡獪的雙眼晶晶閃亮,照浪忽地醒悟,皺眉道:“你故意落崖,為了誆我出來?”紫顏微微一笑,“有時候對手比朋友更可靠。”

真想鬆開鞭子叫他掉下去算了,又於心不忍,隻得把這個討厭人兒拉上來。眼看著紫顏緩緩被拉上來,伸手拉他的刹那,照浪的唇角有一絲不自覺的笑意。想看到他難堪狼狽的一刻,沒想到反被這狡猾的家夥擺了一道。

不過不著緊。有時候糾纏也是一種享受,看藤蔓相繞,曲莖連天。誰柔韌的枝葉可以困住誰,誰又能過盡千帆,悠然坐看雲起。

兩手交錯相握。

像是雪夜觸到了風霜打落的梅花,掌中有沁人的寒意。果然如照浪所想,紫顏是玉石般冰冷的人兒,顏麵上再錦簇熱鬧,藏於羅裳下的身軀依然波瀾不驚。他溫暖的手微一用力,渡過掌心的熱,來吧,看我能撼動你到哪一步。

紫顏眉眼帶笑,仿佛握住的隻是一根老樹,絲毫不理會指尖傳來的溫熱。踏上安全之地,他拍拍衣上的浮灰塵垢,歎息道:“唉,可惜了這件凝光衣……”

沾塵的雪衣汙濁不堪,他卻是泥沙裏發光的珍珠,叫人不願把目光挪開。照浪凝視他半晌,徐徐說道:“幸好你沒死。”

說的是此刻還是前次?紫顏不由輕笑,彎彎的笑眼像一捧波光瀲灩的清泉,明亮地刺著照浪的眼。照浪的援手是吹麵不驚的風,拂過便過了,並沒有承情的打算。

照浪很是不快,聲音突然陰沉,“你那個隨從是叫螢火吧?有點麵熟呢!”

紫顏不動聲色地微笑。這個人有野獸般的直覺,的確,螢火在千丈峰的崖壁上曾經依稀察覺到有人跟蹤,照浪竟能感應螢火心頭掠過的那一念,想來這位城主的可怕之處,在以前的較量中遠未顯露。

“哎呀,”紫顏淺笑著轉移話題,“其實我,剛才掉了件緊要的物事。”他站在崖邊向下探頭,指了懸崖深處道,“你看,就在那裏!”

他在意的會是何物?照浪自信眼力過人,在這漫天迷霧中亦不敢誇口,當下哼了一聲,像魚兒落水般往崖下跳去。

“我替你去找--”

紫顏終於嗬嗬笑出聲來,好奇心是個好東西呢,有照浪出手,他想要的東西一定可以拿到。悠閑地在崖上坐下,他回想起剛剛墜落的那一刻。透過重重迷霧,他確信看到了難忘的一幕,想來是天意讓他有此一瞥,解開了心中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