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7章
這點小事難不倒螢火,他欣然領命而去。
側側無不遺憾地歎息一聲,“唉,一年才得九兩二錢的朱弦,隻夠做三件絲衣,真是太少了!”紫顏一本正經地道:“五年前我換了三錢朱弦,就修補了幾十人的臉麵,還鉤了一件心愛的披肩。朱弦若是縫衣,九兩起碼能做成十八件,其質輕薄人間罕見。不過太薄的衣服,你們女兒家敢穿嗎?”
側側本想說“有什麽不敢穿的”,見了紫顏滿是打趣的神色,啐了一口,慌亂地端起茶喝了。咦,差點嗆到鼻子裏去。她越發飛紅了臉,被紫顏溫柔地拉過,取出一塊紅綃帕為她擦去茶水。
側側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旖旎綺思,說的就是這一刻了罷。
餘下來幾日四人在穀中流連風景,整日無所事事。長生逐漸了解到,五年前紫顏曾以價值連城的佛門經幢換取三錢朱弦,那經幢上飾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琥珀、珊瑚七寶,光華璀璨,不可逼視。自從五年前紫顏拿出來之後,就被承天藏於房中,再沒有一人見過。
而長生知道,七寶經幢連昔日紫府的一座屏風也比不上,想來是哪位主顧所贈,毫不稀奇。當皓月穀中人豔羨地說起這樁傳說般的往事,如何引起全穀**,如何勾得百人圍觀,他卻聽得快要打哈欠睡著了。
不知不覺中,他的眼界被熏陶得很高,尋常東西入不得眼。而且那些以珠寶堆砌的寶貝,他跟隨紫顏這一年見得多了,再不會驚奇。
倒是朱弦,確是天地間難得的奇物。聽說那種*後的異蠶白天通身火紅,像天火蠶一般體貌;到了夜間就通體晶白剔透,仿佛淵冰蠶附身。這種蠶不吃桑葉,隻吞食皓月穀才生長的海合歡之葉。成繭後,體形比尋常蠶寶寶來得小,每隻僅能抽絲百丈,二十隻蠶繭才得一錢朱弦。皓月穀飼養了多年,每年能存活的異蠶也就兩千隻上下,能收集到十兩朱弦的年份很是罕見。
這朱弦夾雜紅、冰雙色,可用特殊技藝將之分成兩股,紅者撫之則暖,冰者觸之清涼。若以這來之不易的絲線織衫,則不沾塵汙,不懼水火,細潔勻淨,薄若煙霧。善丹青者可製為畫布,善繡者可織成錦緞,至於紫顏之類善易容者,則有了最為纖細柔韌的絲線,連接起破碎的容顏。
唯其珍貴,才會有博聞廣識的尋寶者前來這裏,或以奇珍異寶交換,或是不懷好意暗中搶奪。來交易的人中又以各地絲綢商人居多,競爭的商旅往往因利益的糾葛,在穀外就針鋒相對。穀中人因此受到極大衝擊,常常被分化成幾派,支持與不同的人做生意。
今次的矛盾因此而來。在縱橫大陸的商隊中,以獨州發跡的“驍馬幫”和南田“興隆祥”實力最為雄厚,一支縱橫北疆與諸多王國部落交好,一支馳騁南方甚至遠航至荒無人煙的異域。驍馬幫帶來了金銀器皿、皮毛人參、劍戟兵器,興隆祥則預備了各色香料、犀角象牙、寶馬玉石,每一件都令穀中人割舍不下,他們卻必須從兩支商隊中選出一支來做生意。
對這兩家來說,各買一半並非雙贏,而是彼此都失去占上風的機會,絕不是他們會選擇的結局。
就在承天和穀中長老商量到底要與誰家做生意之時,九兩二錢的朱弦被人盜走了,那夜輪值看守的青姨死在蠶室。當日巡邏的守衛重明留下沾血的佩刀後不知所蹤,懷疑是與哪家商隊做了交易,因為那兩家商隊在聽說朱弦被盜的訊息後,當時就有要離開的跡象。好在長老們一心想找出朱弦下落,阻止他們離穀,封鎖整個山穀搜尋了三天,卻依舊沒有發現重明和朱弦的任何蛛絲馬跡。
這些是長生打聽到的消息,相比之下,螢火向紫顏報告的更為詳盡。
因皓月穀地處北方,驍馬幫的珍寶並不中承天的意,穀主很傾向與興隆祥交換貨物,隻是對方的要求比較苛刻,造成生意久談不下。相比起來,驍馬幫的貨物價值是他們的兩倍,且為了把朱弦運往西域,很有誠意想做成這筆買賣。
事發時正是承天宴請兩支商隊頭目之後,據可靠的目擊者稱,穀主很想與兩家同時成交,怎奈兩方都不同意,於是酒宴不歡而散。緊接著就發生了命案。死去的青姨並非皓月穀人氏,乃是前些年流落至此,為穀主收留,後因心靈手巧,成為蠶娘中最得力的一位。
今日,正是這位蠶娘發引下葬的日子,承天將帶領全穀上下為她送葬出殯。穀中櫻花盡謝,一地紅粉如萍,就像青姨匆匆走完的一生。
天初亮,在安放靈柩的門外,螢火閃電般飄近,兩個守靈的女子尚未看清,就被他用巧勁捏住了要穴昏厥過去。紫顏身著一襲凝光衣出現在屋中,他來查看青姨身上致命的傷口,想知道是否有法子追尋到凶手。
獨自一人打開棺木,他沒想到會是那樣的一個結局。如果有選擇,他寧願不曾觸及這具屍體,不去見那一張容顏。裏麵躺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宋小竹的娘親,有他至為熟悉的麵容。在目睹她的容貌後,紫顏手足冰涼,他知道曾經畫過的麵相不曾有誤,小竹確實找不回娘親。
他真的盼望他能錯一回,就這一回。
他為她的畫像易容,那一刻她尚沒有死,他到底沒能修改她的命。命中注定的果真是逃不過去?紫顏猛地抬頭,注視門外冥冥虛空,微微發亮的天色似乎在嘲笑他無力的掙紮。隻手不能遮天,縱然他的手再巧,也改變不了既定的命運。
有一些痛必定要承受,有一些人不得不離別。
這世間太多的悲哀,而他終不是神,不能隨心所欲。紫顏有種強烈的挫敗感,看到青姨額頭上殘留的鈍器傷口,他有一點恨。若是他們早到幾日,在得知了小竹在尋找她的消息後,青姨或許就會離穀尋女,慘劇便不會發生。
老天偏偏沒有讓他們早一刻到達。
音弦斷絕。
他心中一緊,像是有什麽東西敲擊了他的心壁。這一敲就把紫顏拽離了心事之外。他是易容師,看過太多生離死別,須知這便是人生常態。他要找回灑脫不拘的心態,要懂得不動心。
紫顏立即掩上棺木,螢火不需要知道青姨的身份,側側更不必知曉。就讓這一切塵封在他的記憶中,小竹將會繼續懷著能找到娘親的微弱希望,活下去。
螢火守在門口,很奇怪為什麽紫顏瞥了一眼就不再看。但這是紫顏,有天生洞悉一切的雙眼,螢火想,他必是看出了個中蹊蹺,才篤定地關好棺木。於是當紫顏走出屋子,螢火也就毫無猶豫地跟著他返回住處。
誰也不知道,那一眼會有多麽心酸的故事。
紫顏帶螢火順道去了蠶室,凶案發生的現場。像為了在心底給小竹一個交代,他想知道這些年青姨經曆過一些什麽。步入這個陰荒寂冷的所在,紫顏緊了緊衣領,如一片雪融在了脖頸。房中的蠶架、蠶籃和蠶箔收拾得整整齊齊,於安靜中透出悲涼。一縷陽光勉強擠過窗縫鑽進屋裏,被紫顏伸手攔下,探不到春日該有的熱度。
螢火默然半晌,方道:“此間竟沒有一絲生氣。”
房門口有動靜傳來,兩人扭頭看去,一個兩眼浮腫的灰發老婦巴頭探腦,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們。紫顏心中一動,向她點頭示意:“老人家可是這裏的蠶娘?”
老婦縮著身子走進屋,劈手先拿了一塊兜在蠶架上的紅絲帕,然後退幾步靠牆邊立了,上上下下仔細瞅了兩人一陣,道:“是又如何,我沒有偷朱弦,你們別找我!我來找阿青的遺物,不幹你們的事!”幾日來她被穀裏穀外人審問糾纏,早已煩膩透了,這會兒見紫顏主仆風姿特異,才沒有立即離去。
紫顏索性朝她施了一禮,肅然說道:“老人家誤會,我們聽說青姨去得可憐,剛才特意拜祭過了,現下想見她的罹難之處,別無他意。”他使了個眼色,螢火連忙掏出一錠金子,塞到那老婦手中。紫顏續道:“請老人家費心,保她日後忌日有祭,不致泉下孤零無依。”
老婦接過金子,登即哭嚎起來,淚珠一顆顆滾下,“阿青啊,你祖宗顯靈羅!有好心人可憐你啊……定是你誠心禱告,讓老天爺聽見,天可憐你,讓你漢子女兒原諒你啦!你的苦日子到頭了,你就好好在地下享福,不要再掛念他們爺兒倆!”她甩手抹掉鼻涕眼淚,苦著臉對紫顏道,“大貴人啊,你不知道,阿青苦命啊!”
紫顏歎息著點頭,老婦絮絮叨叨又道:“她年輕不懂事那會兒,被個賊漢子勾引,丟下家裏人就私跑了。結果那人半路上勾搭了別人,又不要她啦……你說說,這讓她怎麽活呀,幸好是撞到了這裏,不然早走上絕路啦。唉,天長眼啊,可是沒安生幾年,好端端又挨了刀子……你說她為什麽這樣苦命!”
她撕心裂肺地哭著哭著,聲音也啞了,螢火見她搖搖欲墜,連忙上前扶穩了。紫顏道:“老人家節哀,時辰快到了,該去送她上路了。”老婦猛地清醒過來,握了握手中的紅絲帕,憋出兩大顆淚,向紫顏與螢火道了謝,轉身蹣跚去了。
紫顏木然站了片刻,等心中靜如止水,與螢火折返住處。側側和長生在房裏等他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