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6章
逝者已矣,莫測的前途會有光明的期望,就像每個兒女心中,母親不老的容顏。
馬車再度踏上旅程,在血色夕陽中飛馳。小竹抱著存放鮮花的盒子,遙望馬車的方向,慢慢滑下一滴淚。
花開不謝,容顏不滅。
車外春景飛逝,長生默默凝視黃昏下那些嬌豔的鮮花,幻想有日達成所願。在他心中,此刻也盛開著一朵不謝花,如母親未知的容顏,永不凋謝。
溪流如磬,翠鳥清鳴。
馬車行至皓月穀時,長生知道他們離紫顏想找的寶物已經近了。
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絲線,傳說是天火蠶和淵冰蠶*成的異蠶之絲,水火不侵,經久不爛,既是側側夢想的織衣神線,也是紫顏修補容顏的必備妙品。
它叫“朱弦”,如遇巧匠,甚至可以化身琴弦,仙音傳世。
當紫顏把這一切緩緩道來,長生隻道是鏡中的花,水中的月,拿來誘人遐思,卻不想車子真的往皓月穀行去。沿途鬆檜幹霄,香麝浮泛,奇花蒔草不似人間所有。行到後來,趕車人再也無法驅車前行,偶聞得一記虎嘯,從深穀裏幽幽地傳來,嚇得他棄鞭下地,求紫顏不要進山。
螢火取了銀子打發他去了,坐在車駕上“啪”的一鞭,驚起林鳥群飛。長生透過水晶窗格看去,一隻似鹿似牛的怪獸從林木間探出頭來,龍眼大的黑眼珠定定地盯住了他。長生連忙縮回車裏,它的樣貌有幾分眼熟,他卻不記得在哪裏見過。偷偷再往外看,怪獸已不見,有三兩隻野猴好奇地攀在樹上觀望。
往穀裏走的路上隱隱有人聲,長生的心漸漸安定,知道偌大的林子裏不隻他們四人,就像又回到了塵世。側側的眉一挑,傾身向前,手上多了幾根飛針。長生一驚,道:“怎麽?”側側簡潔地道:“強盜。”
長生心中哀鳴,看來看去馬車裏無處可躲,如果是一夥強人,螢火和側側若抵擋不住,他和紫顏就會被抓去受盡淩辱。想到這裏,慌忙摸出靴子裏的吹雪,橫在胸前。
紫顏撲哧一笑,手指淩空一彈,長生仿佛聽見弦響樂動,是直入心底的音。
“傻瓜。”這個音彈響在他額頭,紫顏空靈的語聲像翠鳥雀躍,“是這裏的人,你們倆緊張什麽。”
長生鬆了口氣,把匕首插回靴中。側側收針入袖,兩頰有胭脂般的嫣紅。紫顏笑盈盈地道:“我怎會輕易帶你們入險境?”
馬車前方很快現出人影,兩個身著青麻袍衫的漢子手持長槍立在路上,光著右臂,體形彪悍。螢火勒住韁繩,叫道:“我們是過路的,兩位是何人?”
那兩人警惕地橫過長槍,螢火一皺眉,暗地裏運足了內力,一旦兩人想出手就先發製人。
這時,紫顏笑著掀開簾子招呼:“還記得我嗎?”他穿了一件大紅羅地蹙金繡袍,萬千風流莫可學。這樣妖媚的顏色人間能見得幾回?年長那人立即想起,恭敬行了禮,滿臉喜色道:“竟是紫先生!有……五年沒見了吧?太好了,稀客上門,穀裏又要熱鬧了。”
他身邊年輕的小夥子納悶地望著紫顏,覺得若是男人長成這樣,也太好看了些。紫顏輕笑道:“無咎,你們如今有人專門在穀裏巡邏嗎?”
無咎苦笑著望了一眼長槍,鋥亮的槍頭不知飲了多少鮮血。他疲倦地說道:“到穀裏來盜朱弦的人太多,前幾日更害死一位蠶娘,著實可惡!”
“凶手抓到了麽?”
“逃走了。真不爭氣,竟是穀裏人幹的,定是內外勾結,想把朱弦弄出去。”
紫顏若有所思,涼涼的風過,無咎忙道:“先回去喝杯熱茶,這些事慢慢兒再說,穀主知道先生來了,一定歡喜得緊。對了,新摘了七兩蘭舌茶,正好拿來敬客!”轉頭叫身邊的年輕人,“明吉,帶這位兄弟去停馬車。”
紫顏叫側側和長生下了車,跟隨無咎往山林深處走去。
螢火駕著車問明吉:“你們穀裏有幾位蠶娘?”明吉傷感地說道:“飼養淵冰蠶和天火蠶的各有三人,等它們*後生下異蠶,交由青姨專心照料。如今死的就是青姨!”螢火聽他叫那蠶娘叫得親切,道:“她是你的親人?”
明吉搖頭,“她是外鄉人,無意流落到穀裏來的,穀主見她手巧,就把養蠶之法傳了她。唉,穀主為這事整整搜了三天,可惜叫那小子給跑了!”
“嫌犯叫什麽名字?”
明吉咬住了唇,道:“若叫我抓到他,非揍死他不可!不過這是我們自家的事,紫先生是穀主和無咎叔的朋友,你們就安心做客吧!”
螢火瞥了他一眼,心想這小子倒有主見,也不勉強,把馬車牽到一處水草肥美的湖泊邊,解開轡頭放任馬兒撒蹄遊走。
明吉隨後帶了他走過幾個高低起伏的土坡,而後穿過一片矮鬆林,視野突然開闊。一色媚綠的萱草依附在綿延的山坡上,伴著櫻花樹下秩序井然的幾十戶木屋,一派悠然的桃源景象。閑適的馬兒甩著尾巴啃草,放養的小黑豬肆意地在田間暢遊。螢火望向前方,紫顏一行人已經走到一座氣勢宏偉的木屋前。
迎麵走近幾個長者,簇擁著一位灰白頭發的青年,正是皓月穀穀主承天。
他從萬水千山中走來,山水就是他永世不老的容顏。長生仔細端詳,見他一襲絳色細葛袍子貼身穿著,襯出舉手投足的風流意態。又因滿頭灰白的長發,使得文氣的麵容不笑時略帶了威嚴。如果這世外之地是一碧如泓的翡翠,承天就是翠玉裏包裹著的那一絲紅翡,靜謐地散發光芒。
“我到底還是老了。”他撫著一縷白發對紫顏感歎。象牙色的肌膚熠熠閃亮,那是青春獨有的標記,可是伸出手來,赫然是崎嶇縱橫的經脈。
“這幾年穀主太過操勞了罷。”紫顏歎了口氣,為他修改的隻有那張容顏,歲月依舊是不饒人的。
“哈哈,有這張臉就夠了,我可不是來為難先生的。”承天放聲大笑,親熱地攬住紫顏的肩,拍了兩下又趨上前緊緊抱了抱,鬆手笑道,“先生給的方子太繁瑣,懶得叫她們侍弄,除了麵皮外其他老了也是自然。日夜盼著先生,想不到今日來了!那些朱弦用完了麽?”
紫顏道:“好東西總是用得快。”
承天點頭,惋惜道:“先生來遲一步,朱弦叫人給盜走了。”
他說話風生水暖,長生恍神間已到了室內。碧玉雙螭杯裏蘭舌茶輕緩浮沉,這種不存於任何典籍中的茶葉,有冷冷沁人的香氣。長生放下杯盞,鼻尖一抹揮不去的餘味,誘得他又端起杯抿了一口。
直入肺腑的清新,令他耳目一爽,這才重新聽見承天和紫顏的對話。
“今春本收了九兩二錢朱弦,先生也知道,皓月穀值錢的物事就這一件,拿出去換些銀兩維持二百多號人的生活,著實不易。”承天說話的口氣像個當鋪的老板,要和紫顏討價還價。長生聽了暗暗偷笑,在這與世隔絕之地還擺脫不了計較分毫,想在世間生存注定要為身外事所累。
紫顏微笑不語,承天的話進了他耳中自有別樣涵義。朱弦在市麵上一兩千金,穀裏物產豐富,自給自足並無問題。隻是包括承天在內的穀主、長老等人有諸多奢侈愛好,就不是小小九兩二錢的絲線可以滿足的了。
他移目望向杯下的紫檀半月桌,桌麵鑲了一塊光滑的瑪瑙,正看瑩白如玉,側看殷紅如血,乃是上品的夾胎瑪瑙。再看過去,木屋內陳設無不雅致精巧,連乍看平平無奇的剔牙杖兒亦是象牙打造,殊為不凡。也許,人在擁有了一件舉世奇珍後,理所當然要求更多。
可惜今次來得不巧,穀裏已沒有朱弦可以交換紫顏的寶貝。
“既然來了,這方五色石硯還是送給穀主,本想……”紫顏說了一半,心想自己竟也俗了,淡然微笑著遞上。
承天推辭了兩句,拗不過紫顏的盛情,收下了硯台。這時螢火走進屋裏,見到紫顏的失望之色,低聲問過長生。無咎在旁插嘴道:“穀主,現下那小賊未必逃出穀去,不如……”承天瞪他一眼,招呼紫顏道:“先生遠道而來一定累了,今日我做東,諸位飽食一頓後再做安排如何?”
紫顏點頭應了,叫長生拿了行李,隨無咎到客房裏歇下。
掩上門,一行四人圍坐桌旁,側側立即說道:“我看,穀主有心隱瞞什麽。”螢火忙把從明吉那裏聽來的話說了。長生急道:“抓到凶手不就能找到朱弦?”他想不通如此簡單的事,一個個非要像打啞謎似的不說透。
紫顏道:“這裏兩百多人世代居住,彼此沾親帶故、恩怨糾纏,我們是外人,不必多管旁人閑事。”側側本有心弄個明白,見紫顏意興闌珊就罷了,舒服地往椅上一靠,捧了茶慢慢在喝。長生嘟著嘴道:“萬一……萬一凶手沒跑掉,仍在穀裏,我們豈不是很危險?”
紫顏展顏而笑,朝螢火努了努嘴,他立在門口狀若守護天神。
長生見無人支持,強脾性反而上來,一心想暗中查個明白。當下故意起身,道:“我去廚房瞧瞧,葷腥的東西少爺不愛吃,我去吩咐一聲。”
長生前腳剛走,紫顏就讓螢火跟著他出去。
“承天可能有難言之隱,畢竟他穀裏死了人,你打聽時不要太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