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5章
“不是有你在嗎?”紫顏愉快地說,“有你和螢火的絕世輕功,我就不信會出事。”
側側瞪他一眼,這會兒沒空吵架,小竹眼看又往上爬了半丈。顫顫巍巍的身子如疾風中的一管翠竹,明明被壓彎了卻有無比的韌性,一步步螞蟻搬家似的往上騰挪小小的身軀。看到她的努力,側側眼眶裏一濕,一瞬間覺得小竹長大了,真有母親見到兒女出息了的欣慰。
螢火走到側側身旁,低聲說了兩句。側側的耳朵一紅,心慌意亂地瞥了紫顏一眼,嘟了嘴心虛地移到他身邊,幾次想開口又忍住。
她不該猜度紫顏的用意啊,是他在昨夜叫螢火為小竹備了登山的鞋子,巧妙設計讓小竹這樣的弱女子也能順利攀上絕壁。許是關心則亂,小竹和紫顏都是她放在心頭的人,她不忍傷害了任何一個。又或許她對紫顏太過苛刻,明知他是連葷腥也不沾、從不願殺生的一個人,卻錯會了他的好意。
長生見小竹笨拙地爬了半天,僅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不由替她著急,問道:“少爺,那花真的不會謝?會不會隻是傳說,沒必要花這麽大功夫去采它?”
紫顏肅然道:“你可知學任何一門技藝,到了一定地步後就難再有些微突破?易容一道亦是如此。單純的技法上若無法提高,就需借助其他奇物再上層樓。無論這是不是傳說,隻要有一線期望,絕不可以放棄。”
長生想到小竹尋母之事,她亦是懷了一線期望就執著不悔,不由心下慚愧。他本已存夠了銀兩去尋找家人,叫熙王爺一鬧,所有銀子都留在紫府不曾帶出。可是,或許他是故意留下那些銀子。他既想陪著少爺遠走天涯,又想知曉家人的訊息,在這矛盾糾纏中,也就順其自然地拖延了接近往事真相的那一日。如今見了小竹,他忽然渴望像她一樣流浪。
螢火默然抬頭,動容地注視小竹奮力上前的身影。女孩孱弱細小的身軀越到高處越是清晰,提醒他過去曾經曆的歲月。曾經他也一樣,在世人以為不可能處攀援,在沒有縫隙的岩石間紮根,在千萬丈絕壁上生存。然而當天地間要毀滅他時,他宛如雜草般偷生了下來,留住了命,卻低下了頭。
小竹死死摳住山壁,在苔蘚間留下長長的擦痕。身後沒有退路,也沒有喘息的餘地。千裏外,她的娘一定在哪裏等著她,想到此處她的心放開來,似乎回到初遇紫顏他們一行人的那天,躍躍欲試,大展拳腳。所不同的是,這一回真的問心無愧。
一不留神滑了手,好在有匕首紮進了石縫中,她穩住了自己。伏在山壁上,她聽見了耳旁急掠的山風,多少年來,這裏的青山就被這樣的狂風所撫摸。風穴中盛開的不謝花想來也聽慣了風聲,猶如童年吟唱的歌謠。想起那些顛沛流離的往昔,小竹突然忘了腳下的危險,她知道前方的風穴中就有她想要的花朵,不會在苦苦尋覓後依舊滿懷失落。
近了,近了。
爬到第一處風穴前湊上眼看,什麽也沒有,隻有凹凸不平的岩石起伏。小竹按耐住心中的失望,立即轉向左上方爬去。側側兀自在山下頓足,長生急得直搓手,螢火默默地祈禱著,隻有紫顏看也不看,回馬車裏睡覺去了。
好在第二處風穴沒有辜負她,一朵斑斕的三瓣花怡然生長在洞口,迎風自在地抖動嬌柔的莖葉。小竹睜大眼喜悅地望著它,想起紫顏說的毒蜘蛛,急忙裏裏外外找了一遍,並沒看見。她深恐蜘蛛藏在看不到的石罅中,緊緊地盯住不謝花,深吸了口氣,倏地伸出手去拔出它來。
長生喜道:“看,看,她動手了!找到了!”側側和螢火跟著高興。接下來小竹連續爬了四處風洞,都幸運地找到了不謝花的蹤跡。
“有四朵,夠數了。”側側說完,見她繼續往上爬著,不由一驚。上邊最近的風穴離小竹的立身地又有兩丈遠,這傻孩子,想要的話讓她出手不就成了。
采完四朵花後小竹大汗淋漓,手腳發軟,倚在山壁上喘著粗氣。她整個身子壓在匕首與鞋子上,不知道它們會不會斷,隻覺身子一點點沒了力氣。第六個風穴看似近在咫尺,可無論如何用力,它就像在河的對岸。她的內心掙紮了一下,幾乎就要放棄了,想到前麵一步步的艱辛,她又不甘心。
是這樣的麵對麵,仿佛一呼一吸就可以到達,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取。再近一點就好,小竹如是想著,傾盡力量往上抓去--
手指在突然間**,一刹那她知道什麽叫絕望,是抽幹了生命中任何的可能,如這般毫不留情地下墜。萬念墮空,瞬息紅塵,小竹的眼前一片空白的顏色。背簍裏四朵不謝花猶如煙花綻放,向塵埃裏跌落。
原來這就是放棄,天地俱灰,什麽都不重要了。唯有心頭的一絲惦念,仍是揮之不去。
兩條身影倏地掠起,像飛箭劃過長空。一縷鶯黃的金蠶絲纏上小竹腰間,側側淩空踏步,悠然如舞,幾下便把她抱在懷中。螢火則手腳並用,連消帶打,把不謝花一朵不剩地撈回手中。兩人兔起鶻落迅疾異常,長生的一記尖叫剛出口,就看到他們站在安然無恙的小竹旁邊,對著他微笑。
紫顏這時才從馬車裏走出,伸了個懶腰,像紈絝弟子鬥鵪鶉玩蟋蟀歸來,湊上前沒事人似的招呼道:“喲,下來啦。”側側玉容慘淡,牽著小竹的手微微發抖,驚魂未定。長生從地上撿起跌落的匕首,削鐵如泥的刀刃上亦有了鋸齒狀的傷痕,可見山勢難行。
小竹劫後餘生,煞白的臉上漸漸恢複血色,頭一件想到的是那四朵不謝花。螢火把花放回她手裏,她頓時笑意連綿,盈盈的眼中盛滿了驕傲。當再度確認了隻有四朵花,小竹垂下眼瞼,把遺憾深深埋在心底,捧了花遞到紫顏跟前。
“不錯,不錯。”紫顏笑吟吟拈起花,輕輕一嗅,花莖上猶帶有岩土的清香,正是青春綺年華。
“把給我的那朵送給小竹。”側側突然開口。
紫顏斜睨她一眼,側側瞪著他道:“你說過給我留的。”
她凶悍的神情猶如母老虎要吃人,紫顏忙道:“你們倆本就有份。”側側道:“這還差不多。”說完馬上取過一朵來塞到小竹手裏,生怕紫顏會反悔。
長生聽到少爺如是說,心裏反而不安,問:“少爺,你不是要搜集易容奇珍嗎?都給了我們,你拿什麽來做藥物?”
紫顏笑道:“誰說都給了你們?一朵是小竹的,一朵是側側的,剩下兩朵充公!你們想要就自己爬上去摘,總不會不如小竹爬得高。我可管不著。”
長生不由氣悶,原來根本沒他的份。螢火淡淡地道:“你想要,我幫你。”長生哭喪著臉點頭,心想到底是老實人可靠,螢火接著又道:“一錠金子一朵,可以先欠著。”長生氣道:“呸--你想得美!”
小竹默默望著手中的不謝花,瑩潤飽滿的花瓣像永不厭倦的舞者隨風輕蕩,生機勃發。她仰起臉,含笑的雙眼裏有了悟的明淨,對紫顏認真地說道:“先生,等找到我娘,我會告訴她,是你和幹娘讓我們母女團聚。”
紫顏掩口笑道:“哎呀,哎呀,你說得鄭重其事,我哪有那麽大本事!你記住了,早春所采之花要早上服用,仲春采的則午後服用,若是晚春來采這花,就要在晚上服用。方子我寫給你,叫長生把花放在玉盒裏,你一起收好就是了。”小竹感激地謝過。
螢火見長生悶悶不樂,飛身上崖,轉眼間采了七八朵花。風穴裏分明沒有什麽蜘蛛,那種酷烈山風之地,連一隻小蟲子也不敢久留。想到紫顏玩的小把戲,他不由微微一笑,真是難為了小竹那丫頭。也唯有近乎苛刻的對待,會使失去管教的孩子長大,先生大概如是想。
螢火不由念及自身,從傲視群雄的霸主到鞍前馬後的仆役,留在紫顏身邊越久,越覺得他深不可測。好在莫測的容顏背後,依舊有人心的暖熱,這使螢火生出效忠的念頭,要護住這個人直到最後的一日。
他思緒紛呈,不覺在崖上停留甚久,長生扯了嗓子叫道:“喂,我們要走啦!”喊聲在山風中回響。電光石火間螢火隱約感覺不對,電目回眸遠眺,往四下裏掃去,卻什麽也沒看見。仿佛有東西遺落在空中,他心下頗有些不安,再俯望崖下,紫顏正在給小竹寫方子,飄揚的錦衣如天地間最燦爛的山花。
他折轉身下了崖,長生慌不迭迎上來,嬉笑著把他手裏的花盡數搶下。側側奇道:“你要這許多幹什麽?”長生衝螢火笑了笑,對側側解釋道:“說不定哪天有用。”急忙蹦上馬車去尋玉盒。紫顏聞言略停了停筆,沒有去看長生,嘴角勾出一朵雜糅了歎息與憐憫的微笑。
花集齊了,到了分別的時刻。小竹叫眾人繼續前行,在前方有人煙的城鎮放下她。螢火本想送她一些盤纏,小丫頭誌向高遠,竟拒絕了。
“我有手有腳,餓不死!”小竹調皮地吐了吐舌頭,看到紫顏輕蹙的眉頭,笑道,“先生放心,我再不會偷東西了。”
在下一個小鎮,丹黃的斜陽染出漫天的離愁別意,側側頓感悵然。小竹語氣歡欣,像朝陽等待高升,不露一絲悲戚的顏色。側側看著這樣的她,知道她會比以前活得更開心,便忍痛放棄了勸她同行的念頭,將為她縫製的衣裳取出相贈。兩人牽了手說了好一陣悄悄話,側側在恍惚中覺得小竹就是年少時的自己,在秋千架下與和藹的娘親聊著體己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