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4章
長生忍了氣,小聲嘀咕半晌,紫顏故意掐指推算。側側撲哧一笑,道:“咦,你竟學了算命不成?幫我看看她去了哪裏?”紫顏道:“不用算,也知小竹一定會回來,不會一走了之。”側側開心地點頭,“好,你們慢慢等著她,我去縫兩件衣裳,做幹娘的怎能沒見麵禮?”長生怔怔望了少夫人滿懷柔情地離去,有人疼真是好嗬,想到娘親,他的心又是一慟。
沒多久,小竹像泥鰍般遊回了客棧,捧了一束新采的鮮花,如紅綃翠錦,極盡芳菲之色。長生“啊”了一聲,心裏很是歡喜,道:“給我家少夫人的?”小竹點頭,露齒笑道:“我想起桃林坡上有花開了,特意為幹娘摘了些。她在麽?”
長生指了指屋子,看見小竹蹦蹦跳跳地走進去,他忽然覺得,起碼在此刻,小竹比他更幸福。
馬車攜了眾人馳向千丈峰。
側側與小竹既似母女,又如姐妹,唧唧喳喳親密閑聊天,把車裏另外三人吵得直皺眉。小竹一旦立了決心改邪歸正,說話越發討喜,側側也忘了先前對她的評語,對她寵愛有加,真當是親人一般照顧。
一線線高低錯落的尖細聲音爭先恐後跑進長生的耳朵,而後在腦中盤旋亂竄,揪成一團散麻。他越聽越是煩躁,忍不住對紫顏抱怨道:“少爺,易容術裏有沒有一招可以讓人暫時聽不見聲音?”紫顏道:“用迷香?”長生連忙打量側側和小竹,兩人談得興起充耳不聞,他暗自竊笑,“再好也沒有了。”
紫顏摸出一支香,剛持在手裏就被側側伸手一撈,掀起簾子丟了出去,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傾談。長生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望了螢火微笑,像是從不認識紫顏。紫顏也不在意,從袖子裏又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塊香,放於鼻端輕嗅。側側再度來奪,那香就如送到她手上似的,前一刻在紫顏鼻端,後一刻就安然躺於她手心。
她搶了兩回,小竹乖覺地止聲,怯生生地看著紫顏,兩女終於停了絮叨。長生大覺清淨,忙道:“少爺,要不要小睡片刻?”若是紫顏睡了,那兩人就該安神靜氣學做淑女。紫顏笑眯眯地搖頭,眼神複雜地透露著其他意思。長生垂下頭去,察覺到側側廢話連篇的用意,又偷眼瞥向螢火,亦是等著看戲的架勢。
車廂內靜默無聲,車輪嘎嘎碾過黃土,行上顛簸的小路。紫顏奇怪地掃視了一圈,蹙眉凝思。今次大家的耐心都極好,居然無人有任何疑問。對那山、那花,眾人約好了一般不聞不問,像是篤定他會先開口說出。
話在嘴邊徘徊,急等著獻寶,可識貨的買家全成了精成了老狐狸,一個個放長線等大魚自動上鉤。紫顏不免有幾分薄怒微嗔,這三人跟他日久,知他會開言解惑就罷了,怎地小竹也不問他,究竟要去什麽地方,為什麽要摘那種花呢。
一唱一和,日子才有趣。他想到這回竟是獨角戲,嘴角就慢慢浮起了詭異的笑,心下卻有一分警醒。不知不覺地衍成了某種慣性,而他們也可清晰地解讀他舉動後隱藏的含義,對於理應保持神秘感的他並非好事。紫顏在那一刻忽然冷靜如冰,他需要心有靈犀,不允許洞若觀火。否則,將來會把他們牽扯進更大的危險中去。
有些事,讓他一人承擔就好。
這笑容落在熟知他脾性的三人眼裏,他們互相默契地對望,暗示該有人出聲。他們心知開口了,紫顏必會答複,卻在等待他人先說時,意外發覺了紫顏的意圖。難得忍上一忍,便可看到他也會有渴望,而他們就如拾獲了額外的驚喜,發掘他七情六欲的可能。
他們至親的少爺啊,並非一塊石頭。
側側輕咳了一聲,替小竹撥開她鬢角的亂發,問紫顏:“你要她摘花做什麽?難道那花旁人竟摘不得?”等得久了,紫顏也倦了,這時懶得回答,斜飛了眾人一眼,懶洋洋哼了一聲。小竹按耐不住,傾身向前,骨碌著一雙機靈眼珠兒笑問:“紫先生,那花叫什麽名字?既要我去采,就得告訴我呀。”
紫顏用一手遮了麵,透了手指的縫隙望向他們,像是要把自己藏在這手後麵。他似笑非笑,有口無心地應了:“你們有沒有聽過,有一種花吃下後可以容顏不老?這花叫不謝,一生隻盛開一季。花開不謝,容顏不滅。”
側側怔怔地道:“這花真的不會謝?”
“至死不謝。”紫顏空濛的聲音猶如曆經了跋涉,於山巔眺望莽莽雲海,渺渺眾生,“從不謝花中找出駐顏的靈藥,是每個易容者的夢想,可惜,很少有人知道它們長於何處,何時開花,何時死亡。”他頓了頓,待眾人的心馳向高處,才緩緩地續道,“三年前的千丈峰花已含蕊,此刻,應該是盛開的季節了。”
三年含苞待放,一朝開盡容顏。
小竹神往地問:“花開了就再不會謝,為什麽先生說隻開一季?”
“到了最後一年夏天,它便根枯葉死,將所有養料全給予在花蕊上,保得鮮花永不敗謝。”紫顏淡淡地道,“這種花不過三年壽命,剩下鮮花一朵,母體早已成泥。”
眾人哀憐地歎息,歎息的背後禁不住興奮與好奇。該是怎樣嬌豔絕世的花,才會睥睨世間的生命法則,執意要留住一生的菁華。哪怕是皮相的美麗,它亦決絕如斯,義無返顧傾上全副身家。
“這一趟出門,就是要搜集天下易容奇珍。”紫顏忽然鬼鬼一笑,“側側,我會留一朵花給你吃,不如今後你也吃花?”
“如果既不會餓死,又能永遠不老,我就聽你的。”
紫顏滿意地點頭,“別忘了,隻要你不想老,在我身邊就永遠不會老。”
側側喃喃地道:“要是七八十歲還像小丫頭,豈不成了妖精?我說笑而已,該老的時候,老就老罷。”
紫顏垂下頭,慢慢吐出三個字,敲金斷玉。
“我不要。”
不知在說側側還是他自己,這句話竟有驚心動魄的意味。
千丈峰。
萬仞高崖如威嚴怒目的金剛傲然挺立,四周的大地拜倒在它腳下,十幾裏內並無其他山崖,就任它孤高神武地雄霸著一方。山間浮了一汪青翠的草色,如若隱若現的遊龍鬥折於雲海,穿梭在整座巍峨崎嶇的山峰。
紫顏指了西麵高聳的絕壁,道:“就在那裏。”眾人舉目望去,絕壁上孔竅玲瓏,風穴眾多。連綿的苔蘚像流水蔓延在風穴之間,在山壁上織出一張綠油油的絲網。側側知道小竹不懂武功,眼見這滑不留手的絕壁並非常人可攀援,不由苦笑。即便是她,也不敢說能從這裏輕鬆上下,紫顏想讓小竹去采花,豈非癡人說夢?
“此處有八百六十三個風穴,其中一半的穴中可能長有不謝花。也即是說,隻需爬上最近的幾處風穴,就會摘到想要的花。”
側側瞧那近處不過四五丈高,鬆了一口氣,道:“讓我來。”
紫顏臉色一沉,冷冷地盯著小竹道:“你說過,你的手腳很快。”
“是。”小竹想到動手盜香的一幕,聲音澀然。
“風穴裏有種毒蜘蛛以花蜜為食,如果你的手慢了一步,就會被它咬中。你怕不怕?”
“怕。”小竹肯定地回答,看了憂心的側側一眼,又毅然道,“可是我答應先生的,決不反悔。”她抬頭望著絕壁,嘴唇明顯地哆嗦了一下,硬了頭皮道,“我……我這就去為先生采這不謝花!”
“很好。”紫顏滿意地點頭,“我要四朵就好。”
呼--呼--
眾人仿佛聽到風聲呼嘯,像山魈在幽穀淒厲地尖嗥。絕壁猶如將傾的大廈,時不時掉下幾塊被風吹落的碎石泥屑,使仰望它的人增添了身臨其境的恐懼。紫顏無動於衷地對小竹點點頭,遞給她一隻背簍。長生跑上前替她係在背上,動作極慢極慢,不時地回望紫顏希望他改主意。
小竹知無法可想,一顆心咚咚跳如急鼓,唇幹舌燥地咽下一口唾沫。最低矮的那個風穴在她眼裏亦如同一座遙不可及的七層寶塔。可是,那是不謝花,讓人容顏不老的不謝花,她心中暗暗轉著念頭。倘若尋到娘親已是多年以後,她要用親手采摘的奇花為娘親恢複舊日容顏。
那是娘臨別前的容顏,她要留住那一刻。
因此,她決定要采五朵花。最近的五個風穴都在五丈以下,相隔有六七丈遠,她一動不動地凝望山崖,盤算著最便捷的路徑。長生為她捏了把汗,思來想去,從靴子中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走到她麵前道:“給你,這是我的‘吹雪’。你用它紮在石頭縫裏,就爬得穩當了。”
小竹感激地接過,吹雪在陽光下映出刺目的光,清晰地照出長生關切的身影。
螢火拿出一雙特製的鞋子,正好是小竹的尺寸,尖尖的鞋頭上有突起的利刺。他叫小竹穿上了,教她把鞋頭插在泥石間,依附在石壁上後再拔出一隻腳往上行。小竹學了幾遍,艱難地往上爬了半丈,幸好有長生的匕首可以借力。
側側心疼地望著,叫道:“你隻管往上走,不要向下看!別怕,一切有幹娘在,出了事有我救你!”紫顏“哧”地一笑,“你越這樣說,她越害怕。”側側沒好氣地道:“是你要給她苦頭吃。是,她是偷了你的東西,可你也不能要她用命來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