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章

長生備齊工具放到紫顏房中,側側洗淨麵容,忐忑地等紫顏為她易容。這些日子多看他在別人臉上翻雲覆雨,許久不曾體會那溫柔的手指拂過麵頰的心悸。

他給的容顏,無論怎樣都是美的。側側這樣想著,攤開小竹娘親的畫卷默默凝望,畫中溫婉的女子正輕移蓮步,走入她的心底。她要在紫顏易容之前學會摹擬畫中人的音容笑貌,這是她唯一能為紫顏、為小竹做的努力。

莫名的香氣幽幽而來。驚鴻一瞥,是紫顏持刀靠近,另一邊玉釵羅袖,金粉鈿盒,備好了改扮後的裝束。側側於縹緲煙氣中分辨他修長的身影,藥草清香混合了脂粉濃香,烘托得他仿佛珍珠茯苓膏捏成的偶像,高貴中散發不沾塵世的氣息。

然後,她看清他熠熠的雙眼,赭色透明的琉璃之光承合流轉。手一搖,就有一道冷冽的刀氣斜刺入眼。她的心抖了抖,凝視他的指尖,蔥白玲瓏的一截玉指,透亮的指蓋如一片拋光銀貝。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頜,把一抹月白色的香粉擦在她鼻梁兩邊。

是刻骨銘心的震憾和說不出的古怪。想到就要化身他人,側側心裏升騰起奇怪的念頭,魂靈仿佛一腳踏出了身體,站在紫顏身邊一同凝視易容的場麵。旁觀者清,她要細察他眉梢眼角,透析他手下針底,有沒有別樣的情意。

可是,紫顏狀若天神不可侵犯,一雙晶瞳像是鍍上了莊嚴佛光,她的神誌竟禁不得他一瞧,倏地歸回體內。側側恍惚中再度睜眼,她心慌意亂了嗎?還是,就要昏昏欲睡?畫中人祥和的體態有沒有附上身?她是小竹的娘親,這是為她牽線的先生,是了,她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如今就要看到女兒了。

側側迷糊睡去,渾渾噩噩過了很久,有個聲音帶了濃重的哭腔把她喊醒。

“娘啊!”

側側一抬頭看見漫天星鬥,疑似夢中,宋小竹倚在她身邊泣不成聲。這是她的女兒嗎?有幾年了呢?她狠心拋下丈夫孩子遠走他鄉,快不記得自己有個女兒。

不,腰間應有想送給女兒的繡囊。她坐起身一摸,幾時掉了呢?算了,再繡一個便是,女兒已在眼前。你知道娘親也是想你的……可是她不敢說出口,畢竟當年是她義無返顧地要走。側側抬眼,越過小竹的肩頭往後望去,身後這茅屋就是女兒的居身之所?她爹呢,為什麽不見他出來,難道他仍記恨著自己的不辭而別?

側側慚愧地低下頭去,喃喃說道:“小竹,是娘對不起你。我沒臉見你們!”

“不,不!我見到娘就好!沒事了,我們以後就開開心心一起住,我再也不要和娘分開!”小竹撲在她懷裏縱情大哭。紫先生真是神人,這就是她的娘親,夢裏想過千遍的容顏。以往一睜眼就消失不見,如今可觸摸擁抱,溫暖的體香是母親獨有的氣味,令她一點一滴記起幼年承歡膝下時。

春夜裏掠過一絲寒風,小竹縮進側側懷裏。側側不由把孩子抱得更緊了,輕哼起一個悠揚的調子,依稀是小竹幼時催她入眠的曲子。哼著哼著,小竹滿足地閉目睡去,側側的淚卻一顆顆順了臉龐滑下。

怕滴到孩子身上,她伸手偷偷拭淚,抱起小竹往破屋裏走。在勉強可稱作炕的土堆上坐下,她點燃了一盞油燈。簇新的燈,加滿的油,不像是這屋中該有之物。但是側側沒有疑心,隻是撿起那塊牌位,淚又流了下來。

他竟死了。死時,會不會猶帶怨恨,恨那拋棄他遠走的結發之妻?生前她嫌他粗魯,脾氣躁,隻是有一身蠻力的農家漢,沒錢供她穿金戴銀,披紅掛綠。此時,她驀地憶起他曾用木頭雕了一對人偶,默不做聲放在她床頭。可惜終是怨偶,同床異夢。她是經不得誘惑的嫦娥,隻想拋卻前生往事去那可羨的高處。

於是再回首時,他已冰涼於九泉之下。可憐的小竹唯有遠走天涯,尋找她這個無情義的娘親。孩子的種種不肖是她一手造成,如果小竹是賊,是被她親手逼上了絕路。

側側哭到氣竭,口中出不得聲,靠在牆上疲累地靜坐。她一時沒了思想,像一具屍體沉沉直落湖底,直入地獄。一段段時光從渾濁的泥沙中泛起,混雜了刺痛的內疚,又慢慢掩進水色中。

次日,小竹醒來,側側依舊抱了她睡,卻已恢複了自身容貌。小竹定定地看了她一陣,緩緩閉上眼,把頭倚在她懷裏。等到側側睜開眼,沒意識其間的變化,慈愛地凝視小竹的麵容。小竹再不能裝睡,不好意思地道:“紫夫人早。”

長生倚在房門外,意外地發覺小竹臉上的羞澀,昨夜偷來的團聚使她恢複了少女的嬌美,如果不用隻身流浪,她也會是好人家的子女。其實聰明如她,一早就知側側的真實身份罷,長生不知道若換成了自己,明知是一場空,會不會甘願入戲?

也許,見到宛若娘親的容顏在對自己說話,抱了自己哭,就什麽也顧不上了。

側側撫了小竹的臉,道:“你叫娘什麽?什麽夫人?傻孩子,你夢糊塗了。娘給你做好吃的去。”小竹望了屋外一眼,看見長生的衣角,忍不住道:“夫人,謝謝您陪了我一晚,我……我不礙事了,能見到我娘……我……”她哽咽地忍住悲傷,勉強笑道,“先生就在外麵等著。”

側側蛾眉輕蹙,走到門邊與長生撞了個麵對麵,淡淡瞥了一眼。她回頭摸摸小竹的額頭,“你沒燒著,為什麽說話顛三倒四。什麽夫人先生,我是你娘。”

長生一聽糟糕,連忙返身回去。紫顏的馬車停在巷子裏,螢火見他跑得慌張,縱身飛出馬車來。“不好了,少夫人回不來了。”長生口不擇言,說完忙補充道,“她以為自己是小竹她娘,醒不過來了!”

紫顏笑道:“我連夜卸了她的妝容,居然還是不行?”他掩著唇笑夠了,一展錦袍,像巨翅的蝴蝶折起了翼,“帶我去看看。”

兩人走進小竹的家。小竹解釋得頭疼,無奈側側魂不守舍,走不出裝扮的身份,逼著她叫娘。紫顏一進屋,小竹如蒙大赦,衝過來叫道:“先生快來救人!”

側側望著紫顏,很陌生的一張臉。紫顏笑笑地走近,長生驀地想起,叫道:“少爺,你今日易過容了,少夫人怕是認不出!”紫顏歪頭想了想,從袖中拈了一支香肅然靜立。

這個人和他所持之香的氣味,有一種說不出的似曾相識。側側像觀賞域外奇珍般在他身邊來回踱步,紫顏特意把身上的冰梅紋庫金鑲兜羅錦衣招搖來去,以期喚起她的記憶。側側忽然罵道:“呸,哪來的賊,穿得像個戲子,真難看!”

紫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伸手去攬她。誰知側側突然取出金絲玉線飛針刺來,長生來不及驚叫,針已穿過紫顏的袖口,她正想縫下一針。

手頓在半空,她猶如望著夢中人,徐徐問道:“我……是誰?”

紫顏苦笑,“不管你是誰,我總是拿你無法,唉!”

小竹瞧出究竟,拍手笑道:“太好了,夫人醒了。天哪,嚇壞我了。”長生走過來拉開她,心想若不是她,側側也不會入戲太深難以自拔。

側側一眼瞥見,連忙護在小竹身前,喝道:“你們別欺負她,她是我女兒!”兩人一聽又傻了。卻見側側半蹲下身,對小竹道:“你願意做我的幹女兒麽?”小竹愣了愣,用力抱住她,大聲道:“幹娘!”

紫顏皺眉看著縫在一起的兩隻袖子,遞向長生。長生撲哧一笑,紫顏哼了一聲,古怪的神情像足了被教訓的頑劣孩童。

花月客棧裏,眾人與小竹一起用了早膳。飯後,紫顏為側側診斷,看是否留了後遺症。側側不信會有事,兀自惦念如何為小竹善後。紫顏拗不過她也就罷了,著廚房泡了一盅自帶的玉葉長春,悠閑地品著茶。

側側想到小竹的身世,忍不住淚光瀲灩,問紫顏:“小竹她娘,是不是真的活著?”她滿懷期望地看著紫顏,似乎他就是神,他所說的一切將成為現實。小竹亦如被宣判的無辜者,等待昭雪的時刻。

紫顏突然明白為什麽他會修改畫上的眉眼,為什麽不依照小竹的描述去畫她的娘親。他不想看到小竹成為孤兒,更重要的是,那一刻冥冥中有個聲音在呼喚,就如他最初修習易容術之時,呼喚他的聲音一樣。

為了給這世間以點滴的希望。就是心中殘存的這點願望,使他樂於迎難而上,對天改命。這如今也是小竹內心強大的意願,她一定要找到娘親,找到唯一的親人。然後,才可以安心地幸福地活下去。

於是紫顏緩緩地點頭。

“她一定活著,等小竹找到她。”紫顏說完,看側側飛淚擁向小竹,兩個人孩子般地抱頭痛哭。他輕皺著鼻,禁不住這溫情脈脈的場麵,故意打了個哈欠,喃喃地道:“好累,好困。你們守著,我先回去補睡一覺。”

“慢著!”側側叫住他,“借她的手一用是怎麽回事?不說清楚,不許回去睡覺。”

“離此地一百裏外有座怪山,崖上近千個岩窟風穴裏藏有一種奇花。我要請小竹親手去摘那種花。”紫顏繞過滿腹疑慮的眾人,悠然去了。

不料午後時分,小竹突然不見了,長生在客棧裏遍尋不著,想到那女孩竟辜負了他們的期望跑了,惱怒地對側側道:“我去收拾行李,別又短少了什麽。”側側道:“不許沒證據先懷疑人,小竹是我幹女兒,你瞧不起她,就是衝著我。”她一朝轉變,成了最疼惜小竹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