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章
“他們為我做了一件事,算是扯平。”
“那我也為少爺做一件事,為她還債就是了。”
紫顏的眉眼笑成一彎明月,好像見到鋪設的陷阱終於掉進了肥羊,大為開心。長生見了他的笑容,倒猶疑起來,頗有點拿不定主意。紫顏立即說道:“好,好,我不追究。去把她弄醒如何?”
長生忽然懊悔。少爺是好心腸的人,本就不會見死不救,隻有自己會上他的當,這下好了,應了少爺一樁事,不知將來怎麽還。紫顏一敲他的腦袋,“做好事就是要不計後果。思前想後,不是好漢行徑。”長生咕噥道:“這好漢可不好做,誰知道你怎麽折騰我。”話雖如此,他不敢大聲,兀自念叨完就罷了。
荒屋圍著的窮苦人生,哪一天不是掙紮求存?紫顏在屋外站了,一時間看到許多過往。螢火把屋裏打掃幹淨,抱了宋丫頭放在土墩上,又從馬車裏拿來紫顏的寶貝鏡奩,取三兩滴藥液讓她嗅了嗅,紫顏揮手叫螢火退下,獨自守著宋丫頭醒來。
長生遙遙地看著,一身素白細絹衣的紫顏坐在瓦礫塵灰中,就像汙泥裏開出的蓮花,不沾人間煙火。在少爺的眼中,高貴與低俗沒有差別,一切不過是皮相,他就那樣安詳地坐在塵埃中,安詳地凝視衣衫襤褸的女孩。
長生不知他為什麽看得那樣專注,就像守著易碎的名貴瓷器,甚至不肯讓外界有任何侵擾。宋丫頭慢慢醒過來,看到紫顏不由一驚,眼珠兒一轉就道:“你把香拿走,我下回不敢了。”
紫顏溫柔地笑著,遞給她一盒精致的薄荷涼糕,宋丫頭不肯接,道:“你不報官就好,我……不吃你的東西。”紫顏柔聲道:“別怕,我隻是來拿回那些香,不會對你如何。”宋丫頭聽了,慢慢取了糕點,蹭到紫顏邊上坐了,時不時拿眼覷他的華衣美服。
吃完了點心,宋丫頭漸漸熱火起來,笑逐顏開地陪紫顏寒暄。突然,紫顏抓住她的手,溫婉地道:“我身上這些物件可拿不得。”她大窘,訕訕地縮回手,憋得臉色通紅。紫顏瞧得有趣,笑道:“我本就想看你出手,這回算是看仔細了,你的手腳確實很快。很好。”
宋丫頭忙伏倒在地,一個勁叩頭道:“小竹知道錯了,先生饒了我吧!千萬別報官,我求您了,求您了!”
“你的膽子倒不小。”
宋小竹見紫顏沒有責怪的意思,半信半疑地抬頭,“你沒生氣?你……本來就不想抓我?”
“你口齒伶俐,手腳也利索,為什麽不好好找個地方做學徒,學門手藝養活自己?”
“我是女孩,那些老板們覺得累贅,誰也不肯要!”小竹聳聳肩,滿不在乎地道,“做賊就做賊,反正天生天養,又沒人管我。”
“你娘呢?”
小竹麵容一僵,道:“她走啦,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我,也不知道她會在哪裏。”說到這裏,她低下頭,老練的神色裏有了一絲小兒女的沮喪哀愁。
“我幫你,可你要答應我,從今再不偷東西。”
“你幫我什麽?”小竹很好奇,“說來聽聽,要是你真有本事,我就聽你的。”
紫顏輕笑,拉著她走到屋外的一塊青石旁,親自從井裏汲了一桶水。長生等人詫異觀望,不曉得他要做什麽。
“你說,你娘長什麽樣子?”
宋丫頭想了想,說了大概的樣貌,紫顏用木棍沾了水,在青石上畫畫。她一搖頭,紫顏就塗塗改改,乖得猶如接受良師訓導的學徒。越往下畫小竹就越驚異,他的手如有仙術,水印中漸漸呈現出的婉約麵容,不就是娘親麽?
畫了半晌,紫顏撇下她徑自朝馬車走來。
“你等我一下。”
回到車內,紫顏展開一帖磁青紙,持了剔紅龍紋漆管筆,揮掃落墨。長生目不轉睛瞧著,直待紫顏勾畫完畢,一幅仕女圖躍然紙上,肌理細膩,骨肉均勻,一毫一發宛如真人。長生盯了畫中人看,隻覺有笑聲穿透畫紙,如風鈴作響,他駭然抬頭,側側和螢火仿佛也聽見那隱約的笑聲,驚疑對望。
唯有紫顏軒眉緊鎖,不滿地搖了搖頭。側側輕聲問:“畫好了,怎不叫她過來?”紫顏歎息道:“不成,她娘親果真是這模樣,就再也尋不著了。”側側道:“大凶?”
紫顏眼中掠過一道精芒,想起對天改命的豪言壯語,一支筆滯在空中半晌,終於落在畫中人的眉眼間,幾下描繪好了,方點頭道:“我權且亂改一回,既然應了她,期望能天從人願。”
長生暗想,小竹尚能記得娘親的樣貌,憑借紫顏的生花妙筆畫出來,而他連娘親的模樣也不知曉,有生之年怕是再也難見一麵。想到此處悲從中來,視野漸漸模糊,頭昏沉沉的,一顆心飛到了高處。他自覺是身上這個臭皮囊束縛了他,像厚實的鎧甲掩去了內裏諸多真相,很想撕開胸膛看得再清楚明白一些。為什麽,想到過去就如同想到一片沙漠,是一種沒有邊際的絕望,不知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隻是被塞進這個皮囊中承受喜怒哀樂。
等他兩頰沾滿了淚,慌不迭擦去之時,小竹在一邊禁不住撫了畫嗚咽不停。長生羨慕地想,要是他手中也有這樣一幅畫,給他一道通往過去之路,他寧願……拋卻陪伴少爺的幸福生活。是的,這是他想像中最大的舍棄,未知的過去像一個充滿誘惑的謎引他深陷。
“先生,你畫得這麽像,一定見過我娘!求求你帶我去見她,哪怕一眼也好!我……我再也不偷東西,我會好好的,不做任何壞事!先生,求你了!”宋小竹拉著紫顏的長袖苦苦哀求。是要失去了才知道守候,要永別了才明白珍惜,紫顏所展示的奇跡令浮沉苦海中的她有了一線希望,她死死抓住紫顏這根救命稻草,把他視若神明。
“如果能讓你見到你娘,你要怎麽謝我?”紫顏胸有成竹地微笑,長生明白,少爺已想好了後路。
願望可以實現,小竹反而不知所措地忘了言語,微張著嘴,凝視紫顏篤定的笑容。廟裏的菩薩依稀也是這樣神秘地笑著,俯瞰匍匐在腳下的一個個俗世間的願望。她忽然跪下,朝紫顏叩頭,“能讓我見到娘親,叫我做什麽事都行。”
“讓你娘親回來我做不到,但要讓你見她一麵,或許可以。”紫顏說完,盈盈的目光掃過。長生隱隱猜到他的心意,想,也唯有有驚天動地造詣的少爺敢誇下如此海口。
小竹這時喜不自勝,哪辨得出他言語裏的玄機,拚命點頭道:“好,好!能讓我見著娘親,怎樣都好!求先生幫我,大慈大悲,功德無量!”她慌亂地叩著頭,臃腫的棉衣使她磕不到地,生怕禮數不夠,慌張地脫掉外衣,又要向紫顏拜謝。
紫顏扶住了她的手,靜靜地道:“今日之後,我要借你的手一用,就當是你的謝禮。”
小竹想了想,擦幹眼淚問:“會不會很痛?”紫顏眼一橫,她慌忙點頭,“好的,先生說什麽都好。”
於是紫顏詭異地一笑,丟下一句話:“你安心待在家裏,晚間我帶你娘親過來。”便折返馬車,叫長生等人上了車,一眾人往客棧去了。
車廂裏側側憂心忡忡,尋思紫顏拿話哄那女孩,左思右想皆無善了之道。紫顏歪了頭笑道:“你想什麽呢?”側側道:“那丫頭鬼靈精怪,你真想幫她?我可不太喜歡她。”紫顏道:“她現下是我的主顧。”側側奇道:“主顧?你應了她什麽?這一路怎有工夫尋她娘親?借她的手又是為什麽?聽得我心驚肉跳。”
紫顏道:“咦,這回你竟不知我的心思?”一指長生,“他都明白了哩。”長生暗想,少爺察言觀色之能又厲害了幾分,他避在一旁,紫顏竟了若指掌,不由摸頭苦笑,不知他的胡思亂想是否也被察覺。
側側俏麵嫣紅,“啐”了一口,“你那些九曲十八彎的心思,比我的針法更複雜,鬼才猜得透。”紫顏笑道:“你知道長生是個機靈鬼就好。長生,你為我準備易容的東西,唉,少夫人這樣不開竅,到底能不能扮成人家娘親呢?”
側側訝然,明白紫顏打了什麽主意,想到小竹那丫頭,身世雖可憐,卻是個狡詐不過的丫頭,並不為她所喜。何況,即便是再巧奪天工的技藝,也不能與母女連心的親情並論,這一回紫顏恐怕是失算了呢。
要去做別人的娘親……側側黯然一笑,自己與娘親也不能共敘天倫,這份深入骨髓的遺憾正在小竹身上重演,難道紫顏是有意為之,讓她借此一寄思母之情?
她的親人隻剩下紫顏了,側側心上轉過千百個念頭,被她牽掛的人渾然無覺,徑自與長生插科打諢,孩子氣的神情一如學藝時般調皮,屢屢戲耍於她,卻讓她生不出一絲脾氣。
是那樣一飛而過的往事,蜻蜓點水般的漣漪散完,湖水又平靜了,仿佛從未發生。可是,當如水的鏡麵浮出了往昔的影子,一切落英再度繽紛眼前,側側知道,這些深刻的印記其實並沒有抹去。
能找到他守著他,就好。側側滿足地想,千般容顏中隻有這一張,最接近佛麵。
車停在花月客棧外,是城中裝飾布置最婉致的一家,院內小橋流水,桃紅柳綠。紫顏挑中的居處種了三兩新竹,有嫩筍出尖,翠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