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0章

螢火灼灼的目光落在紫顏的背影上,感到少爺周身浮泛出更多的淩厲,甚至殺氣。是什麽令他如此外露情感?眼前的案子必有不尋常處,可惜他一如既往地參詳不透。

可憐的重芳被哥哥所說的事實震昏了頭腦,唯獨她毫不猶豫地相信重明所說,盡管她熾熱的注視沒有給哥哥帶來一絲清明。她很想站到重明身邊,大聲請求穀裏的父老鄉親信任他一回,隻有她知道哥哥是多麽熱愛這裏,不會傷害任何一個人。

承天失去了耐性,提高了聲調冷笑道:“此事明明就是他胡說八道,或是那夜有人假扮我容貌,各位怎可聽這叛徒一人亂說!”

他的辯解並不有力,紫顏當下悠閑地端起酒杯,走到他麵前笑道:“穀主可有人證,能證明當時你不在蠶室?”

承天看了看重明,驀地明白過來,指了紫顏怒目而視,“紫先生!昔日你為我改顏,我十分感激,自問對你毫無虧欠,為何你今日要派人假扮重明,栽贓嫁禍陷我於不義!你究竟是何居心?”他的語氣咄咄逼人,幾乎就要拎起紫顏的衣領大罵。

紫顏又成為注目的焦點,他哈哈大笑,像對承天的回答期待已久,不慌不忙飲下那杯酒,在眾人焦渴的等待中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告訴我,為什麽你會說重明是假扮的?即便我精於易容,為何你一口咬定我帶來的人是冒牌貨?除非你知道真的重明已經死了,對不對?”

承天兩眼發直,喃喃道:“你……胡說!”

紫顏淡淡地道:“經我易容過的人,有誰能看出破綻?隻有殺死他的那個人知道,我帶來的這人是假的。”重芳一腔的歡喜頓化作了水月鏡花,糊塗失神地望著紫顏和承天。

而後紫顏的話更為驚心動魄。

“重明被你一刀插在腹部,流血過多,死得徹底幹淨。可你萬萬沒有想到,死不瞑目的他會幫自己討回公道。你知道的,他曾用多麽震驚的眼神望著你,居然死在最尊敬的穀主手中,他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因而他死死抓住了你那把佩刀,抓得那樣牢,急切中連你也無法拔出,隻有任由它和屍體一同丟棄在縹緲林的懸崖之下。”

紫顏說到此處頓了頓,玩味地欣賞這個令眾人窒息的驚異真相,直到把所有表情收於眼底,他才滿意地續道:“你千算萬算,沒料到縹緲林霧氣太重,你竟沒察覺他的屍體掛在半空的樹上,並不曾落到深淵中。可笑的是,讓你無從發覺破綻的人是你自己,以縹緲林地勢危險為由不許穀中任何人靠近,白白失去了重新掩飾痕跡的好機會。你說,這一切是不是所謂的自取滅亡?”

承天呆呆地低頭不語,他抵擋不住種種猜疑的目光如火般焦烤著背脊。這時紫顏揚手丟出一把刀,刀鋒上蜿蜒著暗黑的血色,像極了一張微笑扭曲的嘴,如在嘲諷承天的機關算盡。

“聽說皓月穀的佩刀人手一把,穀主是否能解釋一下,為何你隨身的刀不見了呢?”

紫顏的話掐滅了承天僅存的僥幸,他俯身顫抖著拿起那把刀,那一刻的動作緩慢而卑躬,讓皓月穀中的人倍感慚愧。紫顏像青天般高高在上,含笑看他俯首如認罪,正在這時,承天忽地用力抓住了刀,仿佛是最後的救命稻草,凶神惡煞地砍向紫顏。

側側和螢火皆在座上,救之不及。長生驚呼:“少爺--”他的音卡在喉間,未等發聲,紫顏“啪”地一掌打掉了那柄刀,拂袖一甩,承天已摔出幾丈開外。側側立即反應過來,說道:“你不是……”

那個紫顏邪邪一笑,倏地蕩回席上,用手攬起她的纖腰,大笑道:“早知道多占點便宜再說。”側側滿麵羞紅,揚手打去,那人躲閃甚快,當下掠在一旁。螢火終聽出這人的聲調,眼中射出一道怒火。此時長生也明白這個少爺是假的,先前覺得怪異的地方有了最好的注解。

昏迷的重明忽然有了天下最迷人的笑意,他徐徐抹去臉上附著的膏泥,現出與紫顏一模一樣的臉。這是皓月穀眾人熟知的容顏,他一現身,沒人再關注那個贗品一眼,而假冒紫顏的照浪也渾不在意,相反,更愜意地以局外人的身份凝視紫顏,看真身如何一舉一動。

唯有長生拉扯著那件茄花秋羅衣,忿忿地道:“把少爺的衣裳給我脫下來!”心想紫顏最為心疼衣裳,被這俗人穿過還了得。照浪斜睨他一眼,嘿嘿笑道:“隻怕褪不下了。”故意卸去縮骨的功法,還原成自身高大的體型,眼看羅衣吹了氣般鼓脹,險險要撐破,嚇得長生慌忙鬆手。

側側此時見紫顏竟讓仇人假扮他自己,惱怨地瞪了紫顏一眼,照浪又膩上身來,笑道:“怨不得他,是我要挾須得給我這張臉才肯襄助。拔出那把刀,我可出了大力氣呢。你瞧,由我扮他,是不是多了三分霸氣?”

側側拔針在手,冷麵以對,照浪哈哈大笑,比適才扮做紫顏還要痛快。

長生見要不回衣裳,隻得安慰側側道:“反正少爺出了穀會換臉的,他愛用這張就讓他用罷了,沒什麽稀罕。”果然蛇打七寸,照浪想到這張顏麵保不得幾日就會被唾棄,若太愛惜了反落下乘,神情失卻了剛才的囂張。

紫顏遙望重芳,燦若星辰的眼神仿佛在訴說一個承諾。重芳的身子軟下來,是他,那個問去哥哥相貌的人。他終於洗清了哥哥的冤屈,可是,哥哥再也回不來了。她伏在地上失聲痛哭。

紫顏走到承天麵前,良久,方歎惜道:“真相,往往容不得易容。”

幾個穀中守衛上前扣住承天,長老們的眼中皆是不忍,但作為殺人者,他不再是一穀之主。承天掙脫開守衛的手,抓住紫顏的衣襟嘶聲道:“你以前不是說過,無論是我天生的麵相,還是你給我的這張臉,全是大富大貴、一生無憂?你騙我,為什麽我如今的命會是這樣?為什麽!”

紫顏搖頭道:“相由心生。就算我給你的容貌不會變,你原本的麵相此刻已被你的心修改,隻是被遮住,你自己見不到罷了。既是天生富貴,你更該好好珍惜,何苦貪那一時之利,想私吞朱弦?”

承天破口罵道:“是那個賤婢不識相,我抬舉她做了蠶娘,她竟不肯讓我拿走朱弦。我是穀主,這裏一草一木全是我的,你們是什麽東西,竟然敢對我無禮?為什麽你們要背叛我!”他猙獰的麵孔變得如惡魔一般,紫顏所賦予的臉龐在大吼大叫中漸漸變了形。

風瀾與景範憐憫地看著承天,那個談笑自若的優雅穀主不複存在,與這樣披了人皮的家夥做生意,到頭來損失的隻會是自己。在皓月穀守衛窘迫地拉走承天後,幾個長老不得不拿出最好的酒食招待眾人,以期彌補先前事件帶來的不快。

當晚,九兩二錢的朱弦重見天日,重明的骸骨被風光大葬,風波平息了。

但是紫顏絕無笑容。

他所猜測的故事經承天的招供成為了事實,承天確是先打暈青姨後殺死重明,再用重明的佩刀殺了青姨,偷走朱弦。抓到凶手,對紫顏來說並無一分可喜。他想到屈死的青姨,想到奮力救助青姨的重明,想到小竹再也見不到親娘,想到重芳無法與哥哥聚首,便覺這人世充滿了無奈。

當初他給承天易容時,不曾依據麵相看出對方如今的凶殘。是價值連城的朱弦帶來的財富讓他變了心嗎?僅過了五年,物是人非。

他不忍再在這穀中呆下去。

臨走,紫顏回到重芳的屋中,凝視承天那把佩刀。它高高地供奉在主人的牌位旁,像是在贖罪,斑斑血跡赫然在目。血腥的氣味已不複存在,但紫顏清晰地記得最初目睹它的那一刻,橫亙在山間的刀猶如神明的信物,給了他足夠的信心。

重芳收拾心情,以茶代酒謝過紫顏。他了無心思,恍惚了一陣才說道:“要謝的是你哥哥,他用了多大的氣力,才讓那一刀牢牢紮根在身子裏,留下了關鍵的證據。他以死守護的,請你也不要放棄。”

重芳黯然神傷地點頭。在哥哥出事後,她恨穀中人的寡情與涼薄,一旦冤情昭雪,重重的饋贈與獎賞令她越發介意哥哥的犧牲。隻是,當紫顏剖析了重明的執念,她驚覺,哥哥沒有一刻放棄過這裏。

直到死,他還是愛著這生他養他的地方。那是她要繼續活下去的地方,以一顆慈悲的心,活下去。

紫顏默然坐了片刻,起身,心頭一片悲涼。

一行人告別的那天,穀中諸長老以一兩二錢朱弦相謝。至於剩下的八兩朱弦此次再不出售,讓驍馬幫與興隆祥的人對紫顏嫉妒紅了眼。然而紫顏隻是漫不經心地把它丟給側側,不管她如何暗暗歡喜,為能多做幾件雲裳而陶然。

“這朱弦之絲,不如趁早滅絕了好。”在嘎嘎的車輪響聲中,紫顏丟下這句話,悶悶地睡去了。

馬車在螢火的操縱下穩健地行進著。天空青藍如洗,偶有一絮白雲慢悠悠地蕩過,像遺忘了歸路的旅人。遠處雪山的峰尖露出冰瑩一角,車輪下是不盡的青草,綿延向天的盡頭。

剛路過一個湖泊,如碧玉鑲在神之指上。自從看到那種純粹的色澤後,紫顏的雙眼也成了湛藍色,閃著妖異的瞳光。